有多久没回来过了？

　　他跛着一只脚，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心里默默思索着。

　　此刻，他脚下踩着故乡的土地。或许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是松软潮湿的，像一片云——他心里正有一种踩在云上的不真实感。

　　暮春的黄昏，暮云四合，晚风吹得人心痒。风里有泥土的腥味，裹挟着远处幽微的花香和清脆的鸟鸣。

　　是的，鸟鸣——这曾陪伴他度过整个无忧无虑少年时代的声音，这曾让他无数次在异乡的夜里辗转难眠的声音，现在终于重新回响在他耳边，婉转缠绵，喃语不尽。

　　他久久驻足，听着山雀欢快的啁啾，鸟声如洗，一如少年时。

　　重新上路，循着花香去。

　　路旁有野草，有鸣虫，有积水的青苔，还有勤劳的人家用矮篱笆围起的小块菜畦。再远些，是成片的农田，稻秧长势喜人，青得滴水。一川清凌凌的江水穿过稻田，流得静，流得缓，蜿蜒曲折，像乡愁，无尽头卧着起伏的群山，被落日映成了青黑色，几幢乌瓦白墙的房屋，影影绰绰地依偎在山前。

　　一切都还保持着他离家那年的模样。

　　恍惚间，他好像还是那个懵懂的孩子，上树摘果，下溪捉鱼，在山野里一玩就是一天，在祖母的声声呼唤里，才跑回家去。那嗒嗒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时光深处。他蓦然想起，祖母已故去多年了。

　　花香将他牵进大院。

　　大院其实不大，只住着三四户人家。跨过那截矮矮的木头门槛，映入眼帘的是几间平房，灰黑的瓦，土砌的墙。墙根有湿淋淋的苔痕。他看见自己魂牵梦萦的老屋——他生命的来处与归途。它简陋而普通，像一位淳朴的乡下母亲，盼着漂泊的游子。

　　屋前，一棵樱桃树在风中摇着叶片，密密匝匝的樱桃叶沙沙作响，白白粉粉的小花点缀其间。樱桃花期将尽，又遭一场春雨，地上铺了一层细细的花瓣。

　　他用饱经风霜的大手摩娑着树干，那些凹凸粗砺的纹路仿佛刻在他心上。

　　“都长这么大啦。”他想。他种下的时候，分明还是一株瘦巴巴的树苗呢。

　　那年夏天，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家里。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父亲，这个一辈子和黄土作伴的男人，高兴得一宿没合眼，将那薄薄的纸看了又看，读了又读。临走前，父亲领他在屋前种下了这棵树。

　　那时候，父亲说了些什么？

　　他拼命回想，记忆里却只有父亲模糊的面容。

　　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却又遥远的像上辈子。

　　暮色渐浓，远处响起两三声犬吠，接着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一道身影风风火火的窜进院里。

　　那是个男孩，十二三岁，单眼皮，板寸头，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足球，看见他，愣愣地，喊了声“叔”。

　　“你……你认识我？”他有些惊讶。

　　“我爸以前老跟我提你，我还在照片上看过你呢。”男孩顿了顿，补充道：“我爸是老史。”

　　老史是他的发小，也是单眼皮，也留板寸头，前年在工地上出意外，人没了。

　　“原来是你，”他拍着男孩的寸头，微笑，“你是小天——你读几年级了，功课怎么样？”

　　男孩不吭声，半晌才道：“我已经没念书了。”

　　“怎么……”他愣住了。

　　“我们这里穷，条件差，村里的老师都走啦。”

　　“不读书咋能有出息？你只管读书，叔来给你们当老师！”他松了口气，斩钉截铁。

　　男孩被唬住了，“你——你上过大学，是城里人了，干啥要回来呢？”

　　干啥要回来？

　　妻子，那个与他相濡以沫十多年的女人也问过这个问题。

　　那是年前，他出了场车祸，濒死时，大半生的光景走马灯般从他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家乡，他的心深深刺痛着。出院后，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妻子自然不答应，赌气说要离婚，她毕竟一直生活在城里。

　　他没跟男孩说的是，他这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村长，申请留村当老师。他想把孩子们送出大山，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你呀，只管用功读书，你有出息，叔就高兴！”他望进男孩清澈的眼瞳，露出一丝狡黠。

　　男孩沉默地抿紧嘴唇，眼睛却“噌”地亮了起来。

　　他看着，心里酸酸的，有暖流淌过。

　　起风了。

　　风从遥远的山岗涌来，从四面八方涌来。蓦地，那早已遗忘的父亲叮咛在多年后的风里再度回荡——“你要认认真真念书，踏踏实实做人，离家再远，不要忘了根……。”

　　不要忘了根。

　　暮色里，他忽然抬起袖子，抹了把眼睛。

　　最后一抹霞光照在樱桃树上，满树的花开得凄艳，有洁白的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落，以无悔的姿态散入尘泥。花落如雨，暗香如故。

　　

       作者：许听雨 (四川省开江中学高2016级16班）

 

　　点评：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文章不过千余字，文题却意蕴丰富，寄意遥深，可谓别具匠心。全文以游子回乡为叙事主线，用所见所闻串起孩提时代难忘的乡村记忆；字里行间流露着作者对乡村的热爱，渴望乡村教育得以长足发展的情怀，让读者自然而然的感受到乡村振兴这一深刻立意。听雨的这篇《春泥》，干净利落的文字与精准的语言表达，让我读之欣喜。充满生活气息的对白，散发着与“乡土文学”一脉相承的情感文脉。

　　总而言之，这是一篇语言细腻、结构严谨的小散文，丰富的细节和深刻的立意，相信能给读者们带来一定的阅读思考和想象。(黄德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