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在我未满二十岁的年纪,便目睹了人这一生的凄苦悲然。关于一条三十岁生命的逝世,我是惊愕的,惊愕她的离去如来不及许愿就匆匆坠陨的流星。
小姨,这个比我母亲小十岁的坚强的女人,已有一儿一女。在我牙牙学语的年岁,便背着我去村里的小零食铺买糖吃,那时她才十二岁。从呱呱落地时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要学会做粗重活路,替我那早已独自组建家庭的母亲尽孝道。
我还记得那会儿放暑假会经常到成都找小姨玩。他们住在狭窄而阴暗的泥制出租屋,拥挤得只能在过道上做饭,上厕所也总得小心翼翼。我和妹妹就睡在他们小床的地上。那时候成都的夏天,总是闷热。透过破烂的门玻璃,我总是会被紫色的闪电惊醒,翻来覆去整夜都睡不着。
一直到地平线被染上橙子汁儿的时候,看着小姨穿上高跟鞋向猪猪零钱罐里塞入我和妹妹一天的零碎钱才得以安睡。
那时小姨的衣服总是很时尚,让我不觉称赞她追赶潮流之能,所以拿走小姨不再穿的旧衣服是我最大的乐事,到现在我都还留着那一条已经发灰的娃娃睡裙。
后来的几年,小姨的生活有了好转。我渐渐会去到不同的出租屋,从破旧居民楼再到绿化很好的小区,空间越来越大,环境也越来越好。有几次还因为记不清小区的路而迷路。而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也是小姨和那个深爱她的男人多年辛苦才换来的一点暂存的幸福。
我还记得那是上小学的某天,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男人。我睁着大大的眼睛,坐在板凳上,摇着小腿,问道:“妈妈,他是谁呀?”
“傻孩子,叫叔叔。”母亲正忙着准备迎客的盛宴,只是低头轻声回了我一句。
“哦,叔叔好,叔叔买糖吃,嘻嘻!”
全家人都笑了,笑得很开心,我只知道貌似多了一个人给我买糖吃啦,我很高兴,大抵不清楚这个男人会经历多少悲喜。
大概是初二,我和母亲回德阳,我们来到那个我叫叔叔的家,亲朋好友满座喝酒说笑,不停向小姨道喜。
“妈妈,怎么这么多人啊?”我不停地把桌上的瓜子和糖果往嘴里送,也还是不忘八卦。
“傻孩子,你小姨今天定亲啦!姑娘长大,总要嫁人啦,以后,你得叫那个男人姨爹,知道了吗?”母亲明显是极其喜悦的,为着小姨终于要成家了,有了依靠而高兴。
那天晚上,姨爹因为高兴醉得不省人事,只一味地说:“别劝我,我今晚高兴,高兴啊!”“是啊,你倒高兴了,可是你吐得满地都是,也是小姨收拾的呢……”我在一旁嘀咕道。
没过多久,母亲兴奋地拉着我赶车去,说小姨要结婚啦,我们要去吃酒席。我可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吃海鲜虾了,没准还能拿着几个红包呢。在小姨化好妆到酒店的距离,有俗称的闹婚环节。我看着身穿白色婚纱的小姨在灯光下光彩照人,灵动活泼,心里高兴,便赶急赶忙地跑到闹婚队伍的前面为小姨拍下了一张永恒的微笑。
婚礼上,母亲在主持人高昂的声调下以及小姨将为人妇的坚定目光下热泪盈眶,我认为母亲定是羡慕小姨,她和父亲这么多年是没有举办婚礼的。可我哪里曾知晓,那双热泪下的双眼,包含了对小姨婚后生活和即将作为一个母亲急切的,热烈的担忧呢?
初三时,我的第一个弟弟呱呱坠地,看着他小小的手和脚在空中胡乱挥舞,我笑他四脚朝天没得绅士风度,也笑小姨孕后身材走样开始逐渐不时尚。每次吃饭,弟弟总是会屎尿准到,看见姨爹和小姨两个人互相推诿,决定谁去换纸尿裤的样子就偷偷憋笑。
我是看着弟弟从牙牙学语成长到现在牙齿伶俐,思维灵活的。就像当初小姨亲自照看我从牙牙学语到现在这样亭亭玉立一样。所以不知不觉,我也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这不只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最深切的感恩。
高二,小姨又生下了我为其亲自取名的妹妹,我看着弟弟兴奋和迷惑的眼神就取笑他从此以后便会多一个人和他抢糖吃,也会在小姨忙得不可开交之时照看一下这两个我亲眼看着出生的生命。可能从那时候开始,小姨的脸上开始不知不觉地出现了惫容,一个健康的生命也开始走了下坡路。
月缺
去年,我的母亲突然打电话对我说:“你今天上课吗?你小姨在医院,就在成都,恐怕不好。我们要带她回去确切检查,你有空来帮忙照应一点。”
当我提着行李箱准备上车的时候,发现小姨躺在后座,戴着头巾,吊着输液管,穿着睡衣一脸倦态地嚷嚷着上厕所,坐在副驾驶两鬓斑白的外公正料理着小姨的排泄物。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不忍直视。我看向车窗外,听着姨爹一个纯爷们不停掉眼泪的啜泣声,并且不断回复微信里四面八方关心问好的朋友的消息,我便知,事情好像不好了。
突然,小姨强力地想要抬头看着我,并伸出插着针的虚弱的右手在空中乱晃,我好像明白了她要跟我说话。便把我的手也伸过去,一脸心疼地直视她的双眼。
“秋菊,你要好好读书晓得不嘞!以后,出息了好好辅导你弟弟妹妹。”
我把头别过去,两颗豆粒般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敢用力哭出声来,怕把我的母亲和低气压的外公使劲保持的坚强外表一瞬间击破。
我只能大声地回答:“好,好,好!我会的,你放心嘛!”姨爹红着脸,红着眼,哑着声地转过头来温柔地望着这个他爱了那么多年的妻子,特别憔悴地说:“这个医院的检查结果肯定不准,我们马上去大医院看,去每一个有可能治病成功的医院看!”
随后的一天里,我们从成都来到了绵阳,再从绵阳来到了德阳,再从德阳又回到了成都。兜兜转转,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我们一行人都未曾进食半分。直到我们重新回到成都的华西医院,姨爹推着小姨进去检查,我和我的母亲以及外公,就在医院门口卖狼牙土豆的小贩那里买了几碗炒饭蹲在路边狼吞虎咽。
跟着奔波一天的我早已疲惫,可我那纯朴的外公背着一书包救她女儿命的钱,不愿意去住旅馆,生怕有人抢了去。于是我们三人就只能回到小汽车里面,三个人开始东倒西歪地眯着眼。车里没有空调,空间狭窄,我实在受不了成都闷热的天气,凌晨三点被热醒,于是我打开车门,饥饿地呼吸着深夜的清风。不一会儿,却不停地被树林下的恶毒蚊子咬得全身是包。一面听着外公疲惫且厚重的呼噜声,一面被狭窄的座位挤压得不能伸腿,一面又强撑着睡意与可恨的蚊子对抗,我气急败坏。不知是恨这世道的无情,还是恨自己的无力。
因为担心小姨,早早醒来的我们拖着疲惫的步伐又从停车的地方走到医院门口,这里全是焦急的家属。有正推着担架的,有熟睡在椅子上的,有在棚子里面时不时看手机走来走去的……外面风很大,母亲便在临近的商店买了一床凉被,于是我们三个人就在挨着的三张凳子上坐下,盖着那一张小被子,共同取暖等待。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我的饥饿与寒冷,更忘不了一家人在困难时候互相扶持的毫无怨言,尽管这种扶持,如此微弱,如寒风中一吹即灭的灯盏。
没过三天,噩耗传来:我的小姨被成都这个再权威不过的大医院确诊了,是癌症晚期,无治。
好不容易一起度过疫情的一家人,又在新的一年陷入了绝境。别人家在热闹地团聚,我们却要每隔五分钟帮我的小姨翻身,换尿袋,还要从早到晚听着小姨被病痛折磨得无望的苦痛的嚎叫与呻吟!有时候,我被逼迫得快要失去耐心,竟然开始要无视这个病人。可是一想起这个还未满三十岁的生命,心里就怨恨老天的不公。
春节后不久,就是小姨的三十岁生日。姨爹大力地想要宴请客人庆祝,因为这恐怕是小姨最后一个生日了,但小姨却在房间里大吵大闹着:“不过,不过!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但我们还是遵从姨爹的意思办了。
在收假前几天,我的小姨竟然三番两次地寻问我们要过水果刀,也在半夜开始说起了去卖花的胡话。我知道,有些事情,拖着总不是事儿,总会发生。
临走时,妹妹说舍不得走,因为她怕这将是永别。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次不太尽人意的离别。就在我开学的一个月,小姨去世了。这个刚满三十岁生日,年轻的,受苦的,凄然的。
我的小姨——去世了。
当初临走时未尽人意的离别变成了我和弟弟妹妹戴着孝帕时在棺材里见她的最后一面!
我仍记得那个深秋的夜晚,夜色特别深沉,星星忽闪忽闪,是没有月亮的。住在鱼塘边的人家不只有我们一家,但在那个寂静的夜晚痛哭流涕悲痛万分的人家只有我们一户。
我的外公,一个将年满七十一生贫穷勤勉的人,今夜,失去了他心爱的小女儿;我的母亲,一个将年满四十半生困苦朴素坚强的人,今夜,深埋在我父亲的怀中痛喊:“我再也没有妹妹了啊秦江河!”我的姨爹,一个陪伴我的小姨从青葱岁月到现在入土为安的男人,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与不舍,只是一味地干嚎和抱着他两个亲爱的孩子使劲摇晃;我和我的妹妹泪眼相望,互相递纸永远送别了那个曾经看护我们幼年的亲爱的小姨;而我们可怜的小弟弟小妹妹,不住地扑向我们的怀里,就那样地声嘶力竭:“姐姐,我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姐姐!”
在场的人,再也无法忍受这两个小不点儿的心碎,这才是一个六岁和一个四岁的小不点儿啊,于是大家又都一齐高声地哭、嚎,被烧得已成灰烬的纸钱被那晚温柔的风吹得绕升,仿佛是我的小姨将要被带去天堂的,对我们最后的温柔的不舍的亲切的道别!
花好
我的小姨后来被葬在沐浴盛阳的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对面的山坡上。
这是一个极佳的观景地,能第一时间看见云起云舒和花开花落,也能第一时间看见游子归家。
在道士做完法事后的驱逐,我的小弟弟必须抱着柴跑在最前面,作为大儿子,他必须第一个到达堂屋,才能带着他亲爱母亲的祝福健康快乐地成长。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间的芳草又盛开了。
“秋菊,你要好好读书晓得不嘞!以后,出息了好好辅导你弟弟妹妹……”
“好,好,好!我会的,你放心嘛!”
……
我深知:“三十年前的月亮沉下去了,但三十年后的故事还未完,完不了。”
就这样,又是微风起。我们追逐着,在盛阳的沐浴下,在初春的怀抱里,在金灿灿的油菜花田旁,有限地接近我们亲爱的家,也无限地告别了那座庄严又温柔地飘着灵带的新墓。
作者:成都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秦秋菊
点评:作者运用第一视角,以不多的笔墨勾勒了小姨的一生,记录了一家人的浓厚亲情以及自己和小姨间的深厚感情。人生世事无常犹如天上月阴晴圆缺,借“明月”取名呼应作品内容,通过“人间”“月缺”“花好”三个板块描写自己和小姨相处的不同阶段,青春靓丽的时光、疾病缠身的日子和斯人已去后的新生,都以简洁的叙述环绕于字里行间,令人动容。小时候依赖小姨,以后则是帮小姨照看她的孩子,这是小姨的托付,也是“我”和小姨深厚情谊的见证。(攀枝花文学院创作员 沙梦成)
责任编辑 和建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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