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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张龙:一地狗血
文章来源:《攀枝花文学》2022年第1期  发布时间:2022-02-25
  

  〔作者简介〕:张龙:彝族,攀枝花文学院签约作家,仁和区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四川文学》《西南作家》《时代作家》《南方周末》《中国乡土文学》《现代作家文学》《江南作家》《四川日报》《攀枝花文学》等。

  对了,这是一个有关狗血的故事。最先,是我大伯给我讲述的。

  不知是因为大伯讲述得散漫,还是我太年轻,反正,我一直没怎么听明白。

  然而,大伯认为我是有文化,不光配听这个故事,而且是最有能力把这个故事流传下去的人。

  而我的心思,却不在这方面。那时候的我,青春年少,志向高远,哪会去关心什么狗血。我只想听他讲如何赚钱,只想尽快掌握他那一套赚钱的独门绝技。

  我那时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出来,原以为跳出农门,到城市发展前途无量,没想到被一脚踢到偏僻的小山村教书。每个月的工资只有72.56元。这点收入,连学生家长都觉得,还不如他放倒屋背后的一棵松树。

  我强烈地想利用周末和假期挣点外快。

  有一次,大伯来山沟里买牛,顺便来学校看我,他从我这里,嗅到了无限商机。大伯真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

  我所在的学校是山旮旯,在我看来,纯粹是块不毛之地。我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在大伯看来,遍地都是钱。特别是看到学校周围的空地,他就建议我养鸡养猪,栽菜种粮。看到农家背后大片的山林,就建议我要跟他们搞好关系,没事时就去砍木头,明年给家里盖间大木房子。他看到从学校路过的放羊的山妹子,竟然目不转睛,建议我最好在这里讨个媳妇,安家落户。

  他敞开胸怀,在胸脯骨上搓出一颗汗丸,带着邪笑说,小侄儿,你看这些山妹子,黑是黑,但长相好,能吃苦,胸脯饱满,奶水足,心眼又少。你要是在这里讨个媳妇,安个家,放学后,就可以天天放牛羊,天天种果树,不出五年,包你富得流油哩!

  当初要是听信大伯的话,我可能成不了优秀教师,但肯定能讨到一个能干的媳妇,拥有一片山地,种植一片果园,盖一院豪宅,当一个土财主……

  大伯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包产到户后,由原来万不如人的地主,摇身一变,又成了人人羡慕的地主。成为我们田冲乡屈指可数的万元大户,站在原来批斗过他的大会主席台上,接受表彰,乡长亲自给他戴上大红花。

  十年前,他被人吆喝上台,卑躬屈膝,双腿打颤,头上戴着白色的尖尖帽,胸前挂着牛皮纸片,纸片上写着他打了黑叉叉的名字,台下的群众义愤填膺,高呼打倒他。

  十年后,他却被邀请上台,神采飞扬,胸前戴着大红花,名字上了光荣榜,台下掌声不断,万人敬仰。

  不知当年斗过他的人,有啥感想。十年,仅仅十年啊。世事就翻了个底朝天。

  大伯虽然有了钱,人也抖起来了许多,却是一如既往的抠门,跟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有得一拼。他从不借钱给别人,尤其是亲戚。即便要借,也只是借点小钱。还要讲条件,条件是帮他干活。把几天的活儿干完,借得的钱,等于是挣下的工钱。要想开口跟他借大钱,门都没有。但他却是很有原则的人,从不欠别人的工钱,也不轻易向别人借钱,尤其是亲戚的钱。据说他对亲戚有一个难解的心结。这个心结是从祖辈传下来的。

  那一年,天干饥荒,爷爷带着一家老小出去讨口要饭。讨到二大爷家门口,早已饿得伸舌头,二大爷却照旧不理不睬。只好走了。二大奶奶见了,悄悄从屋后窗口递出一碗稻谷,他大哥,拿去杵了,给娃儿熬口米汤喝。

  大爷觉得,二大爷媳妇,还算个人。从那以后,两家之间,才稍有缓和。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直到现在,大伯对待亲戚,还是很提防的。大伯对我好,算是破例了。

  不过,后来他经历的一件事,彻底地颠覆了他的亲戚观。

  有一回,大伯照样赶着牛羊出去做生意,路上走散了几条牛。到陌生的村口打听,才知道,因糟蹋了青苗,被主人家关进了圈里。大伯自知理亏,只好上门“请罪”,谁知主人家一听说大伯姓张,当即认为是同姓亲戚,不但不索赔,还管吃管住,第二天上路又送一程。大伯心怀感激,从此把“同姓三分亲”挂在嘴上。

  后来大伯过世了,再也没人给我讲这个故事了。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听的故事,只是我一直没有用心听,没弄明白这个故事背后,大伯最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前不久,遇到大伯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他现在已经是田冲村的首富,刚盖了一幢在田冲乡最高的别墅。见到他时,他正在跟人谈一笔生意。他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后道,兄弟,你随便转转吧,呆会儿一起吃饭。

  于是,在随便转转中,我看到了他家富丽堂皇的大厅,光滑得可以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地板,宽阔得可以跑马的院坝,门口端坐着的威武雄壮的石狮子,花台里开得正盛的大团大团的牡丹,充满东南亚风情的左右两排椰树,阔大的树叶在微风中飘摇。漂亮的女服务员一听说我是老板的堂弟,显得过分的热情。一路介绍着这里的餐饮住宿接待能力,我明白堂哥的意思,故意不乘坐电梯,而是一层楼一层楼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顶楼十二楼,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我看到了田冲乡的全景。

  服务员打开堂哥的办公室,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手势,熟练地给我倒了一杯热茶。里面的装修自然也是极尽奢华,最显眼的是老板椅,靠背边上是两条长龙,龙头至顶,默默互望。要是堂哥坐在老板椅上,显然是极好的双龙至尊。有双龙护卫,想不发财都难。

  堂哥来了,满脸疲倦,骂骂咧咧,他骂生意伙伴的奸诈,骂手机让他无处藏身,骂员工特贼。慢慢地,他平静下来,开始讲他的发家史。

  他讲得酣畅淋漓,我听得昏昏欲睡。他可能也看出来了,忽然话锋一转,讲起了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狗血的故事。

  这一回,我终于全神贯注地听了个明明白白。

  大伯的不知哪一代祖辈,有个叫张正兴的。张正兴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张玉英,一个叫张玉雄。聪明的读者,你也看出来了。既然是三兄弟,字派怎么不一样呢?这个问题,我也是人到中年才搞明白的。他的两个哥哥,是大妈生的,他是小妈生的。现在看来,这是典型的在制造兄弟之间的不和谐。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仨还真是不和睦,大哥二哥不待见三弟,从字派开始。

  小妈,相当于现在的小三,又不完全是。现在的小三,不合法,没名份,却是受宠的对象。心狠一点的小三,恨不能把夫君的财产、房产、车子全部据为己有,或据为自己儿女名下。那时候的小妈是合法的,是有名份的,是可以明媒正娶的,却入不了正房,掌握不了家庭的财政大权。只能住在偏房里。比正房大妈矮了那么一篾片,自己尴尬,儿女也跟着受歧视。

  没说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先要满足大哥二哥,老三要是受了两个哥哥的欺负,只要不太过分,是没有人站出来管教的。

  然而,中年以后的三弟兄,命运却大不相同。

  大哥张玉英,读过初小,能识文断字,娶了一名彝族女子为妻,拜老丈人为师,学习了一些巫术,算命、看相、择日、中药等,却自小鄙视经商。

  二哥张玉雄,名雄,却雄不起来,好逸恶劳,一直到50岁,也没娶上媳妇,后来干脆不讨了,成天领着一条小黄狗,屁股上别一把柳叶刀,飘游浪逛,人称老黄狗。村里有谁家办喜事,或杀年猪,接待远客,他总是不请自到,第一个上门,最后一个离开,屁事不干,也不送礼,要吃要喝,临走时不跟人打招呼,闷头闷脑奔进厨房,掏出柳叶刀,割下一块肉,甩到肩上背了,大摇大摆出门。

  张正兴十来岁就跟人跑生意,把母亲熬好的蔗糖、麦糖背到县城卖,长大后做起了牛羊生意。早年坎坎坷坷,中年后发迹,成为方圆百里的首富。

  有了钱后,索性领着母亲,搬了出去,盖了一院豪宅,小青瓦,苴却石板,走马转角楼,白石灰抹墙。宅中有正房,厢房,祠堂,戏楼,池塘,前后花园,碉楼。

  让住了大半辈子偏房的小妈,堂堂正正地住在了正房里。请了两个丫鬟侍候。

  大哥二哥却依然守着老屋。张正兴搬走后,慷慨地把偏房赠与二哥。二哥狠敲了大哥一竹竿,才让出原来分得的一格正房,住进偏房。

  关于让二哥白白住进偏房,这样的大好事,却让大哥和三弟煞费苦心。一开始,二哥整死不搬,理由很简单:他是大妈生的,哪能住偏房。张正兴哭笑不得,说你不要,我卖了就是,或者誊作马圈。大哥觉得,三弟已经搬走,自家的院子,关着别人家的马,算怎么回事?于是想出一个主意,授意一同行,也就是另一个算命先生,背着手绕偏房走了三圈,说这是一块上好屋基。你要是住进去,不出三年,定会像三弟一样发迹,讨一个媳妇,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讨上二房,三房。五年后,不亚于你三弟张正兴。

  二哥半信半疑,搬过去,又住回来,如此往返多次,大哥只得再出二十文花钱(实际上是老三出的钱),算是买断。趁二哥到处飘游浪逛之机,请人在院坝中间砌了一堵隔墙,想两兄弟从此单门独院,各过各的日子。

  谁知二哥回来,一看见围墙,跳脚大骂,纯粹是赶老子出门,扬言要炸了围墙,一把火烧了老屋。幸亏老三出面调停,再给了二哥四十文花钱(实际上也是老三出的钱),又答应聘老二给自家当保安。工钱是其他保安的两倍,才把这事摆平。大哥这才像赶走了鼻尖上的苍蝇似的,高兴了好多天。

  二哥来到老三家当保安,却从不把自己当保安,而是当成二大爷。他自小就不待见老三,这种观念早已根深蒂固。认为老三的发迹,一是全靠运气,二是全靠坑蒙拐骗,赚的都是昧良心的钱。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倒大霉,挨清算。

  他最瞧不起的是三弟媳妇。啧啧,瞧那个媳妇,长得又矮又丑,满脸麻子不说,特别难看的还是颧骨突出。这不活脱脱一副克夫相吗?这些都不说了,最难受的是姓黄。姓黄之人,十有八九都是黄师傅(指做不成事,落空之意)。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热心快肠给二哥介绍的媳妇,前前后后,不少于三十人次,竟然一个也没弄成,纯属黄拌师,扫把星。

  其实老三请二哥来家里当保安,是有预见性的,他深知二哥的烂德行。只是想,二哥都中年了,还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觉得可怜,以后要是有个三病两痛,三长两短,还不是自己的事。以其让他成天飘游浪逛,还不如帮自己作点事,也顺便管住他,少在外面混吃混喝,丢人现眼。这么跟媳妇一商量,媳妇也赞成。

  二哥来家的第一天,三弟宴请了田冲村的保长,村里有名望的乡绅和家族亲戚,好作个见证。当着众人的面,三弟把二哥喊应了,交给作为保安的工作职责。保长、乡绅、大哥等家族一致认为,这是三弟做的一件大好事,且肥水不流外人田,三弟媳妇还亲自把大门前的保安房打扫干净,铺上新买的床被。

  在饭桌上,三弟一再提醒,叫二哥早点吃完饭,早点歇碗,早点到门口值守,也好让大家知道,二哥上岗第一天,不说脱胎换骨,也是旧貌换新颜。

  哪知二哥三杯酒下肚,把三弟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喧宾夺主,与客人推杯换盏,一直喝,直喝到酩酊大醉,转身倒在三弟的床上呼呼大睡。

  三天下来,张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二哥的那点烂德性。当着三弟的面不好说,背地里怨声载道,骂二哥成天屁事不干,大呼小唤,领着小黄狗,狗吃人嚼,工钱还是我们的两倍,啊呸。

  当时,盗贼猖獗,土匪成群。他们白天化妆成贩鸭的,骟猪的,游走村巷。实际上是探子,前来踩点的。一只耳朵到处打听,谁家有钱有花姑娘,一只眼睛到处瞄探地形,估摸退进。像二哥这样的人,要是被探子引到小酒馆,灌一顿马尿,有意无意当了内线,把老三家一锅端了,都是有可能的。

  眼见二哥百事不理,对雇工颐指气使,白天呼呼大睡,来了陌生人也不闻不问,半夜三更,却常常是夜不归宿。老三失望之极。好不容易挨满一个月,捧上双倍工钱,外加一壶酒,打发回老屋。毕竟是同山不同海的哥哥,临走时丢下一句暖心话:二哥,你家里也忙,今后要是揭不开锅了,吱个声,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俗话说,叫花子也有三年桃花运,这话一点不假。老二张玉雄虽然最终也没能娶上媳妇,却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经三弟媳妇和村里的媒人撮合,老二到邻村的刘寡妇家,当了三个月的倒插门女婿。

  起初,老二硬是像换了个人,穿得人模狗样,还天天刷牙。可是,不出半月,他那副烂德行在刘寡妇面前暴露无遗,成天百事不理,只顾了混吃混喝。终于被刘寡妇扫地出门。

  扫地出门,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真真正正像是在送瘟神。条件是:赔付三个月的工钱。刘寡妇没现钱。就折合成五十斤板栗,五十斤包谷,叫老二自己去地里收捡。老二不去,赖在家里,就这么熬着。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工钱一天天加码。刘寡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请了人,雇了毛驴,连人带货,把老二送回田冲村。一路上,老二自鸣得意,小曲连连,见人却苦着脸说,亏了。

  第二年,老二听说刘寡妇新招了男人,又跑去纠缠,得了一壶酒,两条草烟,才答应彻底了断。

  百无聊赖的老二,依然过着百事不理的日子。村里谁家有事,请他不动。谁家有吃喝,却不请自来。村里人拿他没奈何,只当行阴功,集阴德,打发叫花子。

  饭桌上,自然就有人调侃他。老黄狗呀,你们家三弟兄,你大哥会看阴阳,也算是手艺人家;你三弟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在田冲村算是数一数二人家;可你怎么老是独人一个,混得不怎么样哦!

  正在嘎巴一块猪耳朵的老黄狗把白眼一翻,那又怎么样,老子还不是天天有吃有喝。

  一桌人哈哈大笑。也是,也是。你们弟兄仨,他俩有,你也就有。他俩的,也是你的。

  “呵呵,这话听得!”老黄狗笑了,举起酒杯,一仰脖子干尽。又夹一块猪耳朵丢进嘴里嘎巴着,那双眼白,却越来越多,直盯着在旁边帮忙的老三兄弟不转眼。

  老三发迹,家业兴旺,生母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心想母亲,小妈难当,前半生受尽白眼,食不果腹。如今苦尽甘来,却无福消受。为防不测,及早为母亲建了一座生基(指人未死就先建好的坟)。地点是二十公里外的马头山。此山因形状像马头而得名。为找到这块墓地,张正兴煞费苦心,请田冲一带有名望的风水大师,带上罗盘,背上干粮,钻山觅洞,风餐露宿,踏遍铁鞋,才在马头山找到一块风水宝地。

  初步定下后,又三番五次,请内行外行,亲戚朋友,生意上的伙伴,前往参观,都说真是块好地,可遇不可求。

  马头山,还真像一只马头。既似一马当先,又像一条乘风破浪的船。山形饱满,绿荫葱葱,鸟语花香,迎面可看到滔滔金沙江水不尽奔流而来,预示后代财源滚滚,锐不可挡。

  再远观,可看到八座大山,预示后代志向高远,名人辈出。因为地盘是山脚金姓人家的,经几番磋商,请人周旋,才买到。

  买到这块地,张正兴如获至宝,极为重视。舍得大把花钱,从几百里外采购来大理石,请了一帮工匠巧手,用了三年时间建造了一座漂漂亮亮的生基。墓门两边雕刻侍女、雇工,百鸟朝凤,想自己是做牛马生意,获得财富,就在坟墓两边,一边雕刻牛,一边雕刻马,权当守卫。

  万事俱备,只待生母万古长青后,在另一个世界,依然门高院大,环境优美,前呼后拥,不愁吃喝玩乐。

  老三为大儿子张百强物色了一门亲事。凭着自家优厚的条件,和儿子的帅相,自然是田冲乡百里挑一的黄花闺女。找大哥张玉英合婚。大哥一看生辰八字和属相道,此乃绝配。说得两家人都欢欢喜喜。当即请大哥择一黄道吉日,时间定在三个月之后。老三甚为高兴,决定为儿子好好操办一场婚宴。三个月,足可以把猪催肥到七拃有余,可以把牛脊背催平催凹。

  眼见着日子将至,猪催得肉滚滚肥膘如豆腐,牛催得皮毛油亮如绸缎。客人也请好了,叭喇匠也请好了,写门联的师爷也请好了,帮忙弟兄也已请齐备,安排好谁谁杀猪宰羊,切菜翻肠,谁谁煮米烧水,端茶把盏。

  大哥却说有事相商,最好带儿子一起来。

  来到大哥家。大哥开门见山说,择的日子出了点纰漏。一是小侄儿生于腊月二十七,属牛末虎头,占了三天的牛尾。媳妇属马,马和虎是绝配,马和牛却不般配。当牛做马,苦日子何时是尽头。

  其二是听小道消息,你媳妇已有孕在身,可否属实?这事关你家未来家业兴旺,家主凶吉,你要从实道来?

  张百强红着脸说是的。

  几个月了?

  六个月。

  大伯瞪圆了眼,倒吸一口凉气,这就不好办了!

  三弟就请大哥无论如何要拿个主意。

  大哥道,主意只有一个,腊月二十日,娶过来,这边却不能见亲。在家门口搭一青棚,新娘在青棚里斋戒七日。七日期间,新郎新娘不能见面,新娘一直顶着盖头,不能出青棚半步,满七日,也就是小侄儿你的生日,才能拜堂入洞房,否则必有大凶。

  张百强一听,头都大了。距离办酒还有二十多天,媳妇的肚子已经出怀了,走路要撑腰扶墙,肚子要顶天撞地,再这么折腾七天,这不是在众目睽睽中出我的洋相吗?

  但事到如今,只得承应下来,一切按大伯的要求办理。到了那天,早早搭建青棚,叭喇嘀嘀嗒嗒,鞭炮噼噼啪啪,人众堂堂,热热闹闹,把新娘牵下大花轿,接进青棚,成天顶着盖头,足不出棚。天天杀猪宰牛,一日两餐,餐餐大肉,叭喇匠天天吹擂,吹得嘴皮破了一层又一层,帮忙弟兄天天喊累。全村人家关门插锁,三亲六戚,个个到场。按大伯的要求,席面要好,酒要充足,人气才旺。人气旺了,才镇得住邪恶。

  大伯二伯,天天正堂高坐,二伯手不离杯,杯不离酒。成天酒气熏天,醉眼朦胧,时不时掏出小刀,在屋檐下磨刀霍霍,对着太阳光,拿手指头,噌噌试刀锋,目光阴郁,眼白多于眼黑。从不离身的小黄狗,也天天过年似的,有啃不完的骨头。

  一直闹腾到第六日的下午,出事了。不知是连日劳累,天天闹腾,还是怎么回事,新郎官突然晕倒在洞房里,口吐白沫,眼睛翻白,手脚哆嗦。幸好屋里人多,当即七手八脚抱住,狂喊,猛摇,掐人中,喷凉水。父亲此时正在楼上撮米,听见楼下的厮闹哭喊声,甚是恐怖,以为出大事了,一时慌了手脚。加之连日闹闹嚷嚷,头昏脑晕,跑到楼梯口,一脚踩空,像老南瓜似的,顺着梯子滚下来,头先着地,顿时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巧的是,爹刚好毙命,儿子却一眨眼清醒过来,没事人一般。

  儿子看到爹毙命在地上,哪里受得了。不活了,我也不活了,他大叫着,就要撞墙,被众人死死抱住。

  大伯连忙叫人关上堂屋门,不得让更多的人看见。毕竟,院里的青棚绿叶下,还人头攒动,闹闹嚷嚷。喜棚里的桌台上,一对大红的洋蜡烛还徐徐吐着火苗。蜡烛的两边,一对大红的喜联,左边是:美酒盈盅嘉宾满座;右边是:春风入户喜气临门;墨汁还在飘香。喜联两边,一对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还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张家院里,还是一派喜气洋洋。

  一直等到新郎官慢慢冷静下来,大伯才说,大侄子,事已至此,爹死不能复生,这下,家里的所有大小事情,皆由你作主。

  新郎官泪涕横流,倒在门后,哭丧着说,我哪里懂这些,家里的事,全由大伯作主好了。

  大伯当即拍板,第一,屋里所有人,你们都看见了,都当作没看见,不能外传,连家里人也不传。第二,赶紧将你们三伯的尸体收了,藏在他的卧室里,锁死,钥匙交给我。第三,屋里所有人,一会儿出了这道门,只能笑,不能哭,一切的一切,都要等明天新郎新娘完婚后,客人散尽,再筹备操办丧事。

  众人都点头称是,按照大伯的安排,连忙将尸体收藏了。

  大伯等众人做完这一切,检查一遍,又再三叮嘱一番,才打开堂屋门,第一个跨出来,向站在门口满脸狐疑的客人解释道,刚才是虚惊一场,撵打一只耗子。从里面出来的其他人,也都嘻嘻哈哈笑着,按大伯的开场调子说,我们刚才在打耗子。

  一切按部就班,到第二天中午,在鞭炮和叭喇声里,新郎鲜艳的唐装,戴着大红花,在接亲客簇拥下,将新娘从青棚里接出来,进了家,在青棚绿叶下,拜了天地,君亲。有人问,父亲大人为何不上堂,只说老人家偶感风寒,不便上堂。

  入了洞房后,紧接着支桌拉凳,摆出丰盛的喜宴。

  当把最后一个客人打发走后,新郎官张百强随即掀掉头上的瓜皮帽,扯下胸前的大红花,倒在屋檐下,靠着门槛,放声大哭。

  哭声惊动四邻,人们这才知道,新郎官家的主人张正兴已经暴亡。

  当即又请人前去报丧。有的客人才走到半路,又被喊回。刚清静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新郎官家的院坝里,又热闹起来,大家齐动手,撤下青棚,扯下大红灯笼,大红喜联,熄了大红洋蜡烛,贴上白色挽联,搭建灵堂。半路上被截回的叭喇匠,吹着哀调,唏嘘着进门。

  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安葬父亲张正兴了。

  张百强又找大伯商议安葬时间和墓地之事。父亲在世时,只为奶奶造了生基,哪里为自己着想过。张百强提出,可否用奶奶的生基葬父亲。

  大伯掐掐手指道,虽不是上策,也行,但必须征得你奶奶同意,

  奶奶早哭得死去活来,哪有什么不同意之理。

  再商议安葬时间,大伯掐掐手指,皱眉疑思,念念有词半日,突然睁开眼睛说,近期没有日子,只待七日之后,才有日子。

  张百强一听,滚在了地上,哇的哭开了,大伯呀大伯,我讨个婆娘,闹腾了七日,再来个七日,神仙也要发疯,你干脆先把我拖出去埋了。

  大伯又掐掐手指道,七日之内,只能偷葬,后天吧,后天下午五点,若有云遮日,即可偷葬;若无云,只能等太阳落山后才能入土。

  张百强这才止住啼哭,扶着门柱缓缓站起来。

  大伯接着说,因为是偷葬,要采用瞒天过海之术,到了那天,不放鞭炮,不吹叭喇,孝子不大哭,还要用大红毯子盖住棺材,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出殡。

  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切照办。

  张正兴生前建造在马头山的生基,一路多是羊肠小道,隔山绕水,坎坷不平。要八班人马,八八六十四名青壮劳力,才能完成任务。

  被请到的,大多是前几天就在张百强家操办喜事,劳累过度,疲惫不堪,一个个敖红了双眼,也耽误了地里的庄稼。见大家面有难色,大伯当即替张百强表态,棺材抬到墓地,每人从头到脚,换一身新衣新裤和新鞋。

  这样的待遇,在当时,已经是最丰厚的了。大家都被张百强家的大方厚道感动了,再也无话可说。

  到第三天,天还未亮,趁老天爷还没睡醒,就静悄悄地出殡了,盖了大红毯子的棺材朝前,八班人马轮番上阵,有序轮换,快速向马头山进发。

  孝子们跟在后面,披麻戴孝,互相搀扶,心中悲伤,却不能大哭,只得忍泪嘘泣。大伯走在最后,鼻尖上坠着清亮的泪。二伯表情忧悒生铁,腰不离刀,身边的小黄狗寸步不离。村邻见了,还都以为是悲伤过度,为弟兄间的真情感动,慢下脚步,劝解两位哥哥道,生死有命,你们家老三走在前头,他就这点命,都想开些吧。

  一直到太阳偏西,众人才将棺材抬到马头山生基地。正好一大片乌云推过来,刚才还灿烂的阳光被抹去,地面黑沉沉的,还伴随一股股呜呜的风,似乎山雨欲来。大伯舒了一口气,真是天助我也,吩咐道,事不宜迟,赶快下葬。

  几名伙计抬着锄头铲子,三两下掀开生基盖头,清理好矿坑,众人齐动手,正要把棺材放进去。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跟在最后,闷不吭声的二叔,牵着小黄狗,头发飞扬,拨开人群,放开长腿,飞也似地跑到坑边,一纵步跳进坑里,弓着身子,埋着头,紧紧拉着狗。二叔的这一举动,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众人都齐声喊,快出来,不要捣乱。二叔却死活不出来。

  问急了,才说,要侄儿张百强过来说话。

  张百强虽然早有预感,二叔这几天目光阴郁,吃饱喝足后,老是绕着他家的房屋转圈,看着他家的田地发呆。心想会不会有事,哪里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靠近坑口,强压心头的火气,柔和地问,二叔,有事你说。

  二叔也不绕弯,直接说,这块地是我早就看好了的墓地。将来是葬我的,是你爹当年强行霸占去的。要我出来,也可以。拿二千两银子来交换。我要见到钱才出来。不然,休想,除非你把我埋了。今天,我要与这坑共存亡。

  众人都呆了,倒吸一口凉气,任凭谁也想不到二叔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听二叔的语气,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就骂狗日的老黄狗,说话太毒,做事太绝。

  按照田冲乡一带的风俗,出殡那天,送葬之人身上都要带些银两,亲属带得要多些,主人家就更多,取死人关财(棺材)、活人带财(把财带走)之意。特别是死去之人,如果生前很富有,则人们更愿意这样做,甚至不惜借钱,或变卖牲畜,求日后吉利,小钱变大钱。如果是百里挑一的大富人家,则送葬之人的腰包里,都会装得鼓鼓囊囊的。

  老黄狗确实歹毒,他看中的,就是这些鼓鼓囊囊。

  张百强在心里一盘算,二千两银子,把我家的全部房产、田产、牲畜全卖了,也就这个数。狗日的二叔,老黄狗,这几天眼白多得像死鱼眼,脸皮黑得像锅底,嘴巴闭得像菩萨,怪不得在打如此下三滥的主意,说白了,就是直奔我的家产而来的。这不是趁人之危,明码敲诈吗?青天白日,还有没有公理,就要跳进坑里,与二叔拼命,被众人拉住。

  大伯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这会儿也弯腰九十度,上前劝道,二弟,你先出来,三弟生前待你不薄,你先出来,办完这场事,我替你做主,不会让你吃亏的。

  老黄狗哪里听得进去,口口声声要见钱,要把送葬人身上所有的钱交给他,不够的再打借条,签上所有来人的名字,按上手印,不然绝不出来。

  大伯大叫,时辰已到,你们几个侄儿,给我跳进去,把这两条疯狗拖出来,出了问题,我负责。

  几个倩仔捞起袖子,正要往里跳,却见老黄狗刷的一声,拔出柳叶刀,大吼道,看谁敢,进来一个,我捅翻一个,进来两个,我捅翻一双。

  小黄狗也仗着人势,龇着白牙,在坑里跳来跳去,狂吠不止。

  双方僵持不下,早有人回去报信。田冲村的保长领着保丁赶到,保长大骂老黄狗不是人养的,指挥保丁要将老黄狗捆了,扭送衙门报官。

  老黄狗见敲诈不成,一把揪住狗耳朵,一刀将狗捅翻了。狗血溅了一坑。

  俗话说,人占三块地:土地、宅地、墓地。

  选择墓地,往往是祸福子孙的大事,田冲人都很看重。要找先生支罗盘,打卦(占卜),择好具体位置,拉线,钉桩,才开挖。在挖的过程中,最忌讳两见。一是见到骨头或棺材瓤子,也就是原来埋过人的老坑。二是见血,特别是狗血。所以,在挖坑时,大伙都要小心翼翼,不能伤了人,哪怕只是一点擦皮伤,只要见了血,也是不吉利的。挖坑时,千万不能让狗跳进坑里。

  溅了狗血的墓坑,是万万不能埋人的。这是大凶。否则,家人定有血光之灾,而且很可能是现时报。

  田冲村的人,谁也不敢打这个赌。因为赌注太大,万一遇上了,弄得家破人亡,到时候追悔莫及。

  看到坑里的一地狗血,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直愣愣地看着老黄狗。

  老黄狗见敲诈不成,一扭头从人缝里跑了。

  他这一跑不要紧,好端端的一块生基,就这样被废了。

  眼看天色见晚,张百强只得又求大伯作主,在生基旁找块地,草草将父亲安葬了事。

  一家人喜事连着忧事,撤下喜联换挽联,这在田冲乡一带,方圆百里,也是百年难遇,就有人质问,是谁瞧的日子?瞧的是啥日子?

  张百强也想不通,接着两场事下来,家产去了一大半,家里的牛羊鸡猪,也杀光吃尽。母亲的眼泪一直没有干过,鼓着肚子的新媳妇,过得一点也不安生。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新来的媳妇是扫把星。

  张百强气不过,领着母亲,赶着马车,到百里之外的桃花乡找算命先生看个究竟。

  算命先生听完原委,哈哈一笑说,这个挨刀的张玉英,这么有名望的人,我们这个行业的老大哥,怎么会瞧出这样的日子呢?他择出的结婚日子是大凶啊!在门口搭青棚,给新姑娘斋戒七日,更是凶上加凶。这哪里是在设青棚,纯粹是在设灵堂,咒你家主人早死。

  算命先生又叫张百强求一卦。张百强抽出的卦是:家鬼害家神。老先生慢慢地道,这可是你自己抽的哈。

  张百强看着破竹片上歪歪扭扭的黑字,脸都气绿了。

  之后,又反反复复,请老先生到家里,送鬼送神,改了门向,改了涵洞,重贴家堂,重安家神,又到墓地隔了阴阳。

  如此折腾一番,又花了一大笔钱。越想越气,一纸诉状告到田冲县衙门,状告大伯张玉英,择日诡异荒诞,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害死亲弟;状告二伯张玉雄,趁人之危,敲诈勒索,毁坏墓地。

  衙门一听明白三者之间的关系,就以这是你们自己的家务事,应由本家族自行处理为由,不予受理。

  多次状告,也无人理睬,逐不了了之。

  看着被狗血废了的生基,荒草疯长,乌鸦叫唤,成了狼窝蛇穴,留着无用,毁了可惜,村邻一谈及此事,皆蒙了嘴笑。大伯还是照样给人算命择日,收人钱财;二伯又续了一条小黄狗,照样屁事不干,到处闲游烂逛,每逢哪家有红白喜事,蹭吃霸喝足后,愣着头割一块肉,提起就走。

  张百强越想越气,越发觉得真是家鬼害家神,就赌咒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跟两个混蛋伯伯来往,即便下辈子变成牛,也绝不在同一山上吃草。

  责任编辑:召 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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