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见月明

王国霖

 

暮色如一块巨大的灰色绸缎，沉沉地笼罩着A城这座喧嚣了一天的城市。街边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凛冽的寒风吹灭。林秀孤零零地站在菜市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双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外套的衣角在风中瑟瑟发抖，就像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她面前的摊位上的青菜蔫巴巴地耷拉着脑袋，叶片上还带着些许被顾客挑拣时留下的伤痕，在路灯那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凄凉。

林秀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神里满是焦虑与无助。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从她脚边呼啸而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嘲笑她的窘迫。她有些无助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人的脸上或是带着满足的笑容，或是带着匆忙的神色，却鲜少有人将目光投向她这个小小的摊位。

就在一个月前，林秀的丈夫在一场意外中离世，留下她和刚上初中的女儿相依为命。原本幸福的家庭瞬间崩塌，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了林秀柔弱的肩上。为了照顾女儿，一直在家当全职妈妈的林秀，必须当起家中的顶梁柱，让她和女儿生存下去，思来想去，林秀决定在菜市场摆个菜摊，靠卖菜维持生计。

林秀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去进货，然后在菜市场里守整天，可每天的菜还是会有很多没卖出去。但明天就到了开学交学费的日子了，而林秀的口袋里却依旧空空如也。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女儿小羽那张乖巧懂事的脸。小羽一直是个懂事而努力的孩子，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一直是老师与家长的骄傲。想到这里，林秀的眼睛不禁微微泛红，泪水在眼眶里不断打转，她强忍着情绪，没有让它们落下来。

思虑再三，林秀十分艰难地咬了咬唇，背上剩余的菜，步履艰难地向小羽的班主任张老师家走去。张老师楼门前的路灯一闪一闪地嗡嗡作响，将林秀的影子拉得细长，照得她的影子在地上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她紧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次想抬步上楼又将脚缩了回来。

“是小羽妈妈吧？”一个正拎着垃圾下楼的身影，在昏暗的楼道间叫住了正满心纠结、犹豫不决的林秀。林秀像是被这突然的呼唤惊到，身体微微一颤，连忙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艰涩笑容。她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直视对方的脸，目光慌乱地落在对方手中那袋鼓鼓囊囊的垃圾袋上，窘迫地开了口：“张老师，家里……家里出了点状况，这学费……能不能……能不能麻烦您跟学校那边说说，宽限几天交呀？”

林秀鼓足了全部勇气才说出这些话，她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干涩又沙哑，尾音还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说完后，她的心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砰”地狂跳不止，仿佛要冲破胸膛，紧张又忐忑地等待着张老师的回复。

张老师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和的目光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稳稳地落在林秀身上，轻声说道：“小羽妈妈，今天我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从这学期起，学校针对全年级成绩优异的学生设立了奖学金政策。小羽这孩子特别争气，以全年级第一的优异成绩，成了咱们班的奖学金获得者，恭喜啦！”

林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楼门前闪烁的灯光，映照着张老师那温和而真诚的眼眸，仿佛给昏暗的楼道都增添了几分温暖。张老师依旧平静地鼓励着：“希望小羽继续努力。”

林秀只觉得鼻子一酸，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欣慰地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倔强地始终没有落下。她感激地给张老师鞠了一躬，转身打算离开。

“哎！小羽妈妈。”张老师带着笑意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林秀疑惑地转过身，只见张老师指着她背上背着的背篼，笑着说：“我看你背篼里的青菜挺不错的，我正打算明天去市场买点回来做酸菜，这菜就卖给我吧，省得我去市场跑一趟。”

林秀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脸上满是拒绝：“张老师，这菜都是卖剩下的，不新鲜了，我明天给您送新鲜的来。”

张老师却笑着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有什么不好的呀，我做酸菜本来就要把菜晒焉一点，我看这菜正合适。”说着，张老师快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将钱硬塞到了林秀手里，然后从她背上拿过背篼，买走了剩余的菜。

林秀手里攥着张老师塞给的钱，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感动地望着张老师离去的背影，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孩子获得奖学金的好消息和张老师的善意，宛若黑暗中的两盏明灯，照亮了她原本充满阴霾的生活，让她感觉到人生又有了盼头。

夜幕渐沉，林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缓缓推开家门。屋内灯光摇曳，小羽正安静地坐在那张有些破旧的小桌前，她的身体挺得笔直，专注的目光紧紧盯着作业本，手中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不停地计算着。

听到开门声，小羽立刻抬起头，懂事的眼眸中满是关切：“妈妈，你回来啦，累不累？” 小羽一边说着，一边像只小鹿般从厨房里端出了冒着热气的饭菜：“妈妈我把饭菜热好了，你快趁热吃吧！”

林秀看着女儿那张稚嫩却透着坚毅的脸庞，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她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笑着说：“妈妈不累，小羽作业写得怎么样啦？”

小羽懂事地点点头：“我假期作业早就写完了，我在学习新课。”

林秀欣慰地笑着，面带疲惫地抚摸着小羽的头，柔软的发丝触碰着林秀的掌心，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即便生活的重担就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女儿就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是她在这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光。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扛住生活的艰辛，哪怕前方荆棘丛生，也要为女儿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从那以后，林秀更加拼命地工作，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每天，城市还在沉睡之中，整个世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林秀就已经悄悄起床，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女儿。简单洗漱后，她便匆匆出门，快步赶往菜市场。

踏入菜市场的那一刻，潮湿与鱼腥交织的刺鼻气息便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人紧紧裹挟其中，那股难闻的味道直往鼻腔里钻，逼得人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市场内人头攒动，喧闹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与激烈的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曲嘈杂的市井乐章。

林秀脚步匆匆地来到那个熟悉的摊位前，深吸一口气，便一头扎进了忙碌之中，开始搬运、整理货物。一箱箱、一袋袋沉重的货物，宛如一块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瘦弱的肩头，没一会儿，她的腰便开始酸痛不已，背也直不起来了。每迈出一步，双腿都仿佛被灌进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然而，她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坚毅，紧紧咬着牙关，硬是凭着一股韧劲，坚持着完成手中的活计。

中午时分，太阳高悬在空中，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林秀顾不上休息，随便吃几口冷饭，那冰冷的饭粒嚼在嘴里都感觉到生冷，但她却吃得狼吞虎咽，只为多挤出一点时间做点其他的活计。吃完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去餐馆洗盘子。冰冷的水浸泡着她的双手，冻得她手指通红，像一根根胡萝卜，但她依然咬牙坚持着，双手在水里不停地搓洗着盘子，动作熟练而又机械。

到了夜晚，城市被五彩斑斓的灯光点亮，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到温暖的家中，享受着天伦之乐时，林秀也会在台灯下陪伴着小羽，待到小羽做完作业睡了，林秀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夜市摊位帮忙收碗碟和啤酒瓶。寒风呼啸着吹过，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割着她的脸，她冻得瑟瑟发抖，她伫立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瘦弱的身躯不停地颤抖着，但她始终咬牙坚持着，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只为了能多赚一点钱供养小羽，让女儿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而小羽也十分争气，她深知母亲的辛苦，学习上格外努力。每天放学后，她总是第一时间回家，认真完成作业，然后主动复习功课。遇到不懂的问题，她从不轻易放弃，会反复思考，查阅资料，直到完全弄懂为止。在学校的课堂上，她全神贯注地听讲，积极回答问题，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学心中的好榜样。

在母女两谈心的时间，小羽这个贴心“小棉袄”，就会拉着林秀的手，叽叽喳喳地分享学校的趣事。小羽每次说起班主任张老师时，她的眼睛里就会闪烁着幸福的光芒，连眼角都带着笑意，仿佛张老师就是她心中最温暖的存在。

“妈妈，我们班的张小明上学期考了全年级倒数的成绩，张老师可着急啦，就利用下课时间给他补课。这学期张小明进步可大啦，成绩都提高好多呢！”

“还有李敏敏，她的鞋子坏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张老师看到后，第二天就送了双新鞋给李敏敏，李敏敏感动得都哭了。”

“妈妈，我字写差了，张老师还拿出我以前的作业做对比，并且很温柔地跟我说，只要我认真点，肯定会写得更好的。”

林秀听着小羽绘声绘色的分享，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所有的劳作的疲惫都在顷刻间化作了甜蜜的负担。

时间就像一位悄无声息的行者，在不经意间匆匆溜走。小羽凭借优异的成绩，连续好几个学期都拿到了奖学金。每次拿到奖学金，林秀都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三年后，小羽凭借着日复一日的刻苦钻研与不懈努力，以全市第一的优异成绩，顺利考入重点高中。

毕业典礼前夕，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下一片片光影。林秀作为小羽的家长，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被邀请到了校长办公室。

她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林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她双手有些不自觉地搓着衣角，那粗糙的衣角在她手中来回摩挲，仿佛能给她带来一丝勇气。校长微笑着从办公桌后起身，向她伸出手，热情地说：“小羽妈妈，恭喜你呀，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给咱们学校也增添了不少光彩。我们打算邀请小羽作为学生的优秀代表上台发言，同时也想邀请你作为孩子的母亲，一起登台分享一下。”

林秀赶忙伸出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将校长的手紧紧握住。

“校长！”林秀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文化低，不太会说什么漂亮话。”她哽咽地停了停，带着一丝质朴与真诚说道，“我心里最感激的，就是学校的奖学金政策。这几年，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要不是这奖学金，小羽上学都成问题。还有小羽的班主任张老师，一直对小羽关怀备至，给了小羽很多帮助，小羽才能顺利考上重点高中。”

校长听了，眉头微微皱起，一脸讶异地说：“什么奖学金？学校可没这个政策啊。”林秀也跟着吃了一惊，原本激动的心情瞬间变得有些慌乱，眼神中满是疑惑和不解。

离开校长办公室时，林秀脚步有些沉重，心中写满了不解的困惑。在走廊上，传来两个老师的对话：“张老师又自掏腰包垫学费了？这次毕业的孩子中就有个张老师帮着垫付学费的孩子，考了全市第一名呢……”

林秀的脚步猛地一顿，心中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眼眶渐渐湿润，落下的泪水在脸颊晕开。她瞬间明白了，那些所谓的“奖学金”，那些让她误以为是学校给予的“减免政策”，不过是张老师为了守护学生尊严而精心编织的盾牌。

毕业典礼那天，林秀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早早地来到了学校。她骄傲地看着女儿作为学生代表，穿着整洁的校服，自信地走上领奖台，用洪亮的声音朗声道：“我曾以为，优秀是通往成功的阶梯，只要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就能一步步迈向成功的巅峰。”小羽停下来，目光向林秀投过来，原本洪亮的声音变得喑哑哽咽，“后来我才懂得，在成长的道路上，妈妈和老师就像那默默无闻的泥土，甘愿做托起我的基石。她们用自己并不宽阔却无比坚实的身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为我们铺就通往梦想的道路。”

林秀坐在台下，听着女儿的话，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喷薄而出。她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些被她深埋在心底的艰辛和付出，此刻如同电影般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她想起了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摆摊日子，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她的双手被冻得通红，肿得像馒头一样，却依然要紧紧地握着那根挑着货物的扁担；她想起了在菜市场挥汗如雨搬货时留下的汗水，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她却顾不上擦一擦，心里只想着多搬几趟货，多赚一点钱；她想起了那些因为省钱而舍不得吃一口热饭的时光，饿了就啃一口冷馒头，渴了就喝一口凉水，只为了能让女儿有更好的生活，有更好的学习条件。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都如轻烟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在她的心间缓缓流淌，那是幸福的味道，是欣慰的泪水。

坐在台下的张老师，眼眶也渐渐发红。她看着台上的小羽，又看了看家长代表中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林秀，心中满是感慨。她想起了小羽刚入学时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想起了这些年来林秀为了女儿的成长所付出的一切。她知道，林秀的不容易，也知道自己为小羽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毕业典礼渐渐接近尾声，校长走上前台，微笑着说道：“今天，我们不仅要为毕业班的同学们送上最美好的祝福，还要感谢两位特别的人。一位是默默付出、含辛茹苦的母亲林秀女士，另一位是辛勤耕耘、无私奉献的张老师。现在，邀请她们同时上台。”

林秀站起身来，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但眼神却无比坚定。她急步走到台上，双手颤抖着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和一面锦旗。然后，泪流满面地将钱和锦旗交到张老师手中，声音哽咽地说道：“张老师，谢谢你！谢谢你帮我家小羽垫付了几年学费。那些日子，我真的太难了，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我的生意好起来了，经济也宽裕了，这是你为小羽垫付的学费，请您务必收下。还有这面锦旗，它代表了我们全家对你的感激之情，你永远是我们心中的好老师！”

此刻的张老师，眼中蕴满泪光，她的双手像是承载着千钧重担，微微颤抖着，她缓缓打开那面锦旗。刹那间，四个烫金的大字“师恩难忘”在炽热的阳光轻抚下，宛如被赋予了生命，熠熠生辉，光芒直直地映进张老师的心里。

    张老师只觉一股暖流直冲眼眶，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滑落。阳光热烈，清风和煦，台下忽地爆发出如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似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久久回荡，仿佛要将这份感激与敬意传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