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 痕
马晓燕
暮春时节,漫游磁器口,忽闻清越錾刻声自巷陌深处飘来。转过爬满青苔的石阶,但见斑驳木檐下一间小小的银铺里,两名纤瘦女子正俯身工作台前,铁锤起落间,银条渐成器型,锉刀游走处,纹路自生肌理。
铺子四周挂满了精巧别致的各式银器,幽光浮动。不时有游人举起手中的相机,把她们的身影镌刻进时光的纹路里。她们始终垂首,长发掩住她们的侧颜,唯见铁锤在瘦削的指节间稳若磐石,锉刀与银片摩挲出细碎的星火。我怔立于檐下,看鎏银的时光从她们腕间流淌,心里感叹,这般年轻的匠人,竟将喧嚣浮躁锻成了岁月的沉静。
我凝神屏息地注视着,唯恐自己一丝轻微的举动,惊扰了她们澄澈如水的专注,更怕那起落不定的铁锤,唐突了那双灵巧舞动的素手。然而心底又分明知晓,这般忧虑实属多余,她们指间流淌的娴熟韵律与眉宇间沉淀的安然,纵使周遭纷扰如沸,亦不能扰动分毫。这画面忽而牵动记忆,恍若看见故乡曾经是石匠的二叔。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我的家乡,四川南部一个偏远的乡下,石匠这门手艺全凭一身力气吃饭。村里像二叔这样的石匠不少,但论起手艺,谁也比不上他。离村子三里地的山梁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巨石。谁家要盖房、打晒场、垒猪圈、砌堡坎,就会招呼三五个石匠去那里采石。我在乡下生活了十三年,那些石头却仿佛永远也取不完。小时候我总天真地以为,每到夜深人静时,山神就会悄悄把白天运走的石头补回来,好让穷苦的乡亲们永远有石料可用。有一回,我把这个奇妙的想法说给二叔听,他粗糙的大手抚着我的头顶,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告诉我,这些石头啊,都是村里的老少爷们趁着农闲,一锤一凿从山上开出来的。
儿时的我,最喜欢屁颠屁颠地跟在二叔身后,一是为着能蹭顿主人家的红薯干饭和肥得流油的肉片子,更重要的是,喜欢看到那些原本丑陋、了无生趣的石头,在二叔抡起的大铁锤和一錾錾、一凿凿的敲打下,变得规矩、温顺,变得有了生机。
石匠们很是辛苦。即便是在严寒的冬日,脸上、身上也有流不尽的汗水。多少年来,我的脑子总是浮现出二叔身着破旧的红秋衣,抡着大铁锤,口中喊着号子砸向大石头的场景,一个小女孩不时地用脏袖角为她的叔叔拭去脸上和着灰尘的汗渍,这个场景甚至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挥之不去。
在乡下,谁家出个手艺人,凿石造梁也好,剃头裁衣也罢,都备受乡邻尊敬。我的堂兄弟、表兄妹中,很多都拜师成了匠人。三表弟木匠活极为精致,几个表姐结婚时的衣柜、饭桌、木凳等嫁妆都出自他的手,这些朴素的木纹里藏着他磨破掌心的年轮。大表哥的老式缝纫机会唱歌,腊月里绕着那台老缝纫机转几转,便能裁出簇新的年味。最热闹还数幺舅那担剃头挑子,剪子开合间,满面尘意的乡邻们便褪去了田间的疲惫,露出庄稼人被阳光镀亮的精气神。那些年,匠人的脊梁骨是笔直的,工具箱一开,十里八乡的烟火便有了筋骨。
我时常为家里出了这许多的匠人暗自欢喜、暗自得意,甚至把这份荣耀化作童稚的戏[谦] [虚]的筹码。每当村里小伙伴藏着水果糖不与我分食,或是举着新编制的竹蜻蜓在我眼前招摇,我便扬起下巴:“信不信让我家篾匠爷爷不再给你家编背筐和竹笼?让石匠二叔不替你们家打石头?你们的头发长得像野人,也不让幺舅为你们剃头……”这招总能让小伙伴们乖乖就范,乖乖地推举我这个“野丫头”当村子里的“山大王”。我们攀上枝头摇落成熟的果子,跳下溪流抓鱼摸虾,甚至搞些小破坏。我的号令就如同春日的柳笛,引得满村童声如燕雀扑棱棱应和。当然也免不了被家中长辈们用黄荆条抽得身上起一道道的红棱子。如今,旧时光在记忆里泛起温暖的涟漪,那些石缝里钻出的狗尾草,灶膛中迸裂的玉米香,还有月光下此起彼伏的蛙鸣和蛐蛐声,都在诉说着那个清贫简单快乐岁月里流淌出的蜜糖。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村里的匠人渐渐少了。篾匠的双手不再翻飞如蝶,铁匠炉膛里的火星也黯了下去,剃头匠的剪子锈迹斑斑。他们丢下磨得发亮的凿子、刨刀等物什,汇入南下的人潮。钱包鼓了,手艺却像秋后的蝉鸣,悄然沉寂。
后来,村里的人家也一户户搬走。我们全家也跟随父亲来到千里之外的矿区生活,家里的老屋因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在一场暴风雨中倒塌了。村民们有的在城里扎了根,有的在镇上立起贴满白瓷砖的小楼。再不济的,也要在公路边砌两间红砖房。即便偶尔有人翻修老屋,也是包工队开着搅拌机轰隆隆进场,谁还稀罕那些慢工细活的手艺。
我二叔,那个曾把青石凿成细致花纹的老石匠,如今快八十岁了。他的凿子早已锈蚀,沉默地蜷在墙角。有时,他会盯着一块未完工的毛石出神,粗糙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石面。不知他是否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汗水顺着脊背滚落,石屑在阳光下飞舞,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曾让整个山谷都跟着回响。
前年初冬,我踩着满地碎瓷般的暖阳回到故里。晒谷坪上,三五个老人排坐在青石板的台阶上,佝偻的脊背像几道被岁月压弯的犁铧。他们眯缝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升腾的烟雾里,恍惚间,我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赤着脚在晒坝上蹦蹦跳跳。那块偌大晒谷坪上的青石板泛着幽光,这些浸透着乡邻汗水和谷麦香的石板,竟被岁月盘出了包浆般温润的光泽,倒映着几个稀疏的身影。
整个村庄像幅褪色的水墨长卷,卷起时光褶皱里游弋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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