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 关(外一篇)
元 丁
张力站在窗口,看了看天说:“这么好的天气,要是不上班多安逸!”
正坐在沙发上听新闻联播的老头子听到了,头也不回地接话:“是啊,春困秋乏,冬冷夏热,一年四季都不适合上班。”
张力被噎得无语,隔了好一阵才说:“我说爸,我就随口说了一句,又不是真的不去上班,你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好不好?”他有点后悔把他从老家叫过来了,来了没几天,说话就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的,真的是远香近臭啊。在老家时,还经常打电话发短信让自己注意身体,喝酒要节制什么的,父慈子孝的局面这么快就被打破了?同事们都说,人老了,就变得像小孩一样,果真不假。张力虽然心里烦闷,但也不敢真的跟父亲较真。老头子79岁了,高血压,糖尿病,去年还做了白内障手术,惹不得。
张力临出门的时候,老头子随口说了句:“别忘记了,上次给你说的我想回车间看看,麻烦你百忙之中安排一下。”张力在门口愣了一下,回头看看老头子,似乎明白了他这段时间说话夹枪带棒的原因,不就是忘记给他安排这事嘛!
张力有点郁闷。老头子叫张友顺,是热力车间汽轮鼓风机岗位第一任大班长,在二十多年前,他在本厂甚至整个大公司,都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省级劳模嘛,先进事迹上过省报,被媒体称作“大山深处的铁人”,风光无限。当然,这风光,是他扎扎实实干出来的,是他多次避免重大事故发生换来的……可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呀,车间主任都换了好几茬,连设备都全部更新了,“张友顺”这个名字,早就不知尘封在哪个档案柜里。现在回车间去,除了当儿子的,恐怕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了,物是人非,去了,不是自讨没趣吗?
但是回车间看看似乎是老头子的执念,张力决定今天上班去找车间主任说说这事儿,热力车间汽轮鼓风机操作室是厂里的要害岗位,绝对不准私自带人进入的。
张力现在也是一名班长,论“级别”,与老头子当初一样,只不过班员人数少了一大半。听老头子说,当初他们一个班有十六人,汽轮鼓风机的各附属岗位都有二人值班。每遇休风、放风、开关设备,要上去三个小伙子才扳得动那些沉重而庞大的阀门,现在不一样了,很多操作只需要在操作室动动手指头就能操作,什么气压、风压、温度这些参数,在电脑显示屏上一目了然,一些小问题,足不出户就能解决,系统还具备自动纠偏功能。设备自动化程度不断提高,当然用不着那么多人在操作室大眼瞪小眼,无事聊八卦,再加上公司持续开展的什么人力资源优化,人员只出不进,精减的精减,买断的买断,现在一个班就只有六个人了。据说,现在整个大公司,只剩一万五千多人,要知道,大公司人最多的时候,可是有六万多职工!当老头子得知这些情况的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劲儿地问:“那些走了的职工怎么办?厂里一点也不管他们了?”张力只能说:“没办法,改革是大势所趋,我们改变不了。你也别杞人忧天,活人还会被尿憋死不成?再说,那些买断工龄离开的职工,公司的补偿高的也有二十多万,出去再创业,也算有一定的启动资金对不对?我们是国有企业,不会像那些私企,说减就把人减了,啥补偿都没有。”老头子还是忧心忡忡,嘀咕现在的二十万可经不住花。又看看张力,说:“还好,没把你小子减掉!”
张力顺势拍了一记马屁:“虎父无犬子嘛!你也别老是小看我,我好歹也是班长,还是厂里的先进生产工作者,好多次!虽然不能跟你这个省级劳模相比,但也不至于太差吧?”
老头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还行吧。但你也不要骄傲,别忘了你刚顶替我进厂那几年,差点走上邪道。”
张力有点急了:“爸,打人不打脸!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不要提了好不好?”
老头子用粗黑的手指指着张力:“这不叫打脸,这叫警钟长鸣!”张力不服气道:“那时年轻嘛,不懂事,血气方刚。你不也年轻过嘛,你不是说当年你去辽宁培训的时候,在大街上还把人给打了呢。”
“你怎么就记不住重点呢?我跟你打人的性质完全不一样,我是见义勇为,打了人受表扬;你是打了人进拘留所,能一样吗?”
张力彻底无话可说。因为当初打群架,他在拘留所呆了七天,这是他人生的污点。但也正是这七天,一只红色的蜻蜓,让他看明白了一些事,想通了一些道理,出来继续上班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车间领导表扬他的话说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关于那只红色的蜻蜓,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老头子。在拘留所的日子,心情灰暗如墨,时时望着窗外发呆。那天,一道红光在他眼前一晃而过,是一只蜻蜓,像灵活的精灵,在阳光下翩翩起舞。一瞬间,张力仿佛感觉自己的思绪与那蜻蜓连接上了,在空中划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看着看着,张力突然笑了。
从拘留所出来后,他异常果断地向车间领导认错,向班长认错,向心急如焚从老家赶过来的父亲认错,他想用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尽快把这一页翻过去。
老头子对于儿子的改变还是很满意的,只要不走邪道,在厂里老老实实当个普通工人也很好,不给警察添麻烦,不给医生增负担,能自食其力,也算是不错的结果,就像以前老家长辈经常在小孩百日宴上说的:不愿你为官为府,只愿你能挑二百四十五。
上班的时候,张力找到年轻的车间王主任,把老头子想回车间看看的事说了。王主任惊讶道:“你父亲来了?欢迎欢迎,欢迎他回车间看看,让他明天上午来吧,我正好有空,亲自陪他逛一逛。”王主任答应得这么爽快这么热情,多少有点出乎张力意料,他与老头子隔着两代人呢,相互根本就不认识。看来,父亲这个劳模的影响在厂里还是很深远的。张力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发给了父亲。老头子很忙回了三个字“好好好!”隔着屏幕,张力都感觉到了父亲的激动。
结果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王主任亲自跑到操作室找到张力,告诉他时间有变。“让你父亲星期五上午来。”他郑重地说,“今天我碰到厂党委刘书记,只不过顺口说了一句老劳模要回车间看看的事,结果没想到刘书记高度重视,他认为这是弘扬劳模精神、激励职工爱岗敬业的一个绝佳机会。还找厂宣传部部长一起商量了一个方案,这个方案的主题就是‘欢迎老劳模回家’。因为落实这个方案还需要点准备时间,所以请你父亲星期五来,不但要参观车间参观厂,还要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请你爸作个宣讲报告,讲讲过去的创业故事!到底是厂领导啊,看问题看得远,站位高!你回去给你父亲说一下,让他好好准备一下,至少一个小时的宣讲。”张力有点猝不及防,不就是回车间看看吗,怎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了?他表示很担心父亲能不能讲一个小时。过去那些老同志,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让他干活一个顶俩,让他在大庭广众作报告,还一个小时?张力感觉自己的冷汗都快下来了。
听张力这么一说,王主任一下子也有点担心起来。思忖了一会道:“这样,你先回去问问你爸,就让他讲讲过去的事,想起啥说啥,不用讲什么大道理,能不能行?实在不行,让他这几天好好回忆回忆,写出来,照着念总行吧?”
“照着念……应该问题不大吧。”张力只好迟疑着替老头子答应下来。
一回到家,张力把厂里欢迎他“回家”的事给老头子说了。张友顺先是惊讶了一下,接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都有点涨红了:“真……真的?”
“我能跟你开这种玩笑吗?王主任说,厂宣传部长开始写的方案是‘欢迎老劳模回厂’,党委刘书记亲自改为‘回家’的,非常重视!”
“好好好!”张友顺搓搓手,“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他们还记得我,居然这么重视……这么重视……谢谢领导……”
张力道:“哎哎哎,你先别忙激动,当心高血压。作宣讲报告的事,你行不行啊?我跟你说,场面很大的,有一百多人呢,还要请大公司融媒体科,还有市电视台、市日报社记者到场。”
张友顺抬头盯着客厅的吊灯看,目光有点涣散。张力又叫了一声:“爸!”张友顺这才回过神来,说:“你小看你爸了,我还真不虚。想当年,大大小小宣讲也是作过十几二十场的,还参加过省总工会组织的劳模宣讲团,到自贡去宣讲过,啥场面没见过?不是给你看过照片吗?”
老头子这么一说,张力这才想起,好像以前是见过照片,戴着大红花,在主席台嘟着嘴讲话,右手还打着手势呢。
“欢迎老劳模回家”的活动在厂里紧锣密鼓地筹备,热力车间要做的主要工作就是汽轮鼓风机站玄关那儿。
这玄关是张友顺当年提出修建的。
汽轮鼓风机站很大,有差不多一千平方米,里面一字排着四台庞然大物,当然就是汽轮鼓风机了。那时的汽轮鼓风机是国产的,噪音很大,尤其是在操作室外,说话要大声对着耳朵吼。有时鼓风机放风,那才叫惊天动地,十几里外都能听到。所以汽轮鼓风机这个岗位,一直都算是特殊工种,男职工五十五就可以退休的。现在不一样了,那老式的设备已经淘汰,换上了瑞士一家著名公司生产的机器,声音小,在现场也能正常交流。
当时为了运输安装设备,一条公路直接修到汽轮鼓风机站大门口,平时开着门的话,老远就能看到要机站里面的事物。张友顺觉得不好,就向当时的车间领导提出在大门里面修一个玄关。开始车间领导不同意,说建这个机站已经花了天文数字般的大价钱,没必要再向厂里申请修一个可有可无的玄关。张友顺自然不死心。有一天两个职工看见张友顺在大门对着主任耳朵说悄悄话,又指了指大门,据说主任当时就点了头,又跑到厂里找领导咬耳朵,很快就批下来了:建!
玄关很快建起来了。为了不浪费,直接用铁皮修成两米高,十五米长的更衣室,呈H型,中间是一排一排的小格子,那是职工上下班时的更衣箱,人手一个。左边是男更衣室,右边是女更衣室,男职工多,占了三分之二。更衣室朝公路那边的铁皮,用绿油漆刷了,又加了边框,分成几格,建成“班组园地”,上面贴上四个班组职工的照片,其中班长的照片要大一些,倒也别具一格,颇受职工喜爱。有职工很好奇张友顺当时给主任说了什么,怎么一下子就转变态度同意了?张友顺说:“没说啥呀,合理化建议嘛,主任当然会同意。”
让车间王主任有点为难的是,厂里要求把张友顺和他班组成员的照片找出来重新贴上去,让老劳模一进门,就能看见,多亲切啊!多感动啊!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班组已经换了好几茬,张友顺班组那些照片还找得着吗?不过还好,王主任和车间的劳资员花了一个多小时,居然在车间的资料室里找出了那些泛黄的照片,把“班组园地”重新捯饬了一下,把张友顺班组十六名职工的照片重新贴上去,当然是贴在最高处。王主任站在那儿左看右看,觉得还是有点不协调,原因是下面几个班组照片全是彩色的,只有张友顺他们的是黑白的,不过仔细一想,也说得过去,年代不一样嘛。“要是把老劳模后面几个班组的照片也贴上去,就更自然了。”他对劳资员说。劳资员大概不想再去翻箱倒柜,忙说:“就这个可以了,说得过去,老劳模是我们鼓风站的开站功臣,又是省劳模,是我们车间也是我们厂的骄傲,他的照片可以长期贴在上面,以作纪念。其他人恐怕没这个……这个资格吧?”王主任微微一笑,向劳资员竖了个大拇指。百忙之中又给张力打电话,要他不要给他爸说才把他们班组照片贴上去的事,要告诉他一直贴在这儿的,主要是要让老劳模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回。张力说:“其实也没必要,他能回过去的岗位看看,还要给职工宣讲过去那些光辉事迹,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王主任连忙说:“有必要!有必要!你放心,从今后,只要我还在当这个车间的主任,他们这些老革命的照片,就会一直贴在这里。”
王主任每天都向张力打听老劳模宣讲稿的情况,说可能厂里还要审下稿,宣讲稿要与现在的提法有机结合,要与时俱进。张力说:“主任,麻烦你跟厂领导说说,我爸写文字稿不行,但讲话真不成问题,我给你说过,他参加过省劳模宣讲团的。要他写几千字的稿子,那还不要了他的老命?过去那些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信口拈来。我就说实话吧,他只写了三页纸的提纲,改了写,写了改的折腾,我睡了还能听见他在咳嗽。”
王主任很无奈,只好去找刘书记反映情况,然后又向张力反馈:“刘书记终于同意不审稿了,主要考虑你爸的身体。刘书记说,他就讲讲过去艰苦奋斗的那些事就行,至于高度什么的,由刘书记最后发言时来提炼概括。这下你放心了吧?”张力长舒一口气,连忙致谢:“谢谢王主任体谅!谢谢刘书记体谅!”
张力一直没有告诉老头子厂里曾想审稿的事,怕给他压力。而老头子也不给他看提纲,说你没经历过,看了你也不懂。不过他向张力提了一个问题,让他比较一下现在职工跟他们那时候的职工有什么不同,说是在报告中好有针对性地参考一下。张力很诧异,心想还真是小看老头子了,这个问题提得好有深度。张力想了想说:“区别还是很大的。当然,最大的区别,应该是……信仰问题吧。老爸,不是恭维你,你们那代人,真的很了不起!”他接着向老头子讲了一些班组里的事,厂里的事。他当了八年班长,班员从他接手时的十人已经减少到六人,但遇到的破事难事也有一大堆,尤其是奖金分配,经常引起矛盾重重,平时无法跟人说,现在正好向老头子大倒当班长的苦水,说得老头子跟着沉默了很久。
星期四晚上,写完宣讲提纲的张友顺心情大好,破例跟张力喝了一小杯酒。张力酒量不小,但上脸,喝了两杯脸就红了。趁着几分酒意,他建议说:“爸,关于鼓风站修建玄关的事,当年你是怎么说服主任同意的?这么多年,大家一直都很好奇,要不,这次你顺便给大家讲讲呗。”
老头子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不能讲,尤其在宣讲会上,真不能讲!”
张力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那你告诉我,我不会出去乱说的,我保证!”
老头子“啪”地拍了一下张力的脑袋,道:“你还保证!”笑了一会,又说:“其实也没什么,有点迷信。当初我告诉车间主任,你看,这条公路直直地通向我们的鼓风站大门,在风水上,这叫一箭穿心!不吉利啊,容易出安全事故,必须修个玄关挡一挡。你不知道,那个老主任可迷信了,当时脸色就变了,立刻去找厂领导……厂领导也同意了。哈哈哈……”
张力也大笑起来,把酒杯都打落在地上,屋子里的酒香似乎更浓了。
金百万
热力车间公路右边是机修厂。机修厂的检修工人们时不时到热力车间修修伏水泵、电机什么的,分属两个厂的师傅们熟得像一个单位的人,见了面,开点荤素不论的玩笑,相互打听这个月的工资收入,在心中比较一番,收入较高的有点小惊喜,低的一方不免骂骂咧咧,早些时候骂的同时还喜欢朝地上吐口痰,以示不满。但后来厂里搞文明工厂建设,发现谁随地吐痰,不问原因,扣发奖金五十元。经过几次杀鸡儆猴,还真逐步让大家改掉了乱吐痰的毛病。
金百万就是机修厂的,他老婆是热力车间的,算是热力车间的女婿。不论在机修厂还是热力车间,金百万都算得上是号人物。当然,与官方性质的劳模标兵不一样,金百万属民间认可的“人物”。
金百万当然是绰号。天下当父母的,再怎么没文化,再怎么望子成龙,再怎么发财心切,也不会用“百万”给儿子取名,百万不是一个小数,做不到,落下的就是笑柄。
金百万大名金小华,虽然很普通,但比绰号还是要雅致很多。在厂里,人要是不熟叫别人绰号,那是不礼貌;人太熟了,几十年面对面老脸老嘴的,要不叫绰号,反而显得生分。
工友们给金小华取这个绰号,当然不是他真有百万钱财,而是因为他抠门儿,太抠门了,抠出了风格,抠出了个性。
金小华谈恋爱那阵……顺便交待一下,金小华能谈上恋爱,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人瘦,黑,个子小,有点出老相,眼珠还有点外凸——倒是很亮,时不时转动几下,总像在这个世界上搜寻什么,而且,家属本地土著,乘五个多小时汽车,就到了一座叫“老来穷”的大山脚下——一听这山名,就能湿了人眼眶——这里是公路尽头了。再往上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就到了老来穷的山桠口。站在桠口,可以看到下面有个小小的村子,叫“挖脚村”,那就是金小华的家,只是,父母已经不在人世,现在只剩一间空屋子在那。至于村子为什么叫这个奇怪的名字,金小华本人也说不清楚,反正祖祖辈辈就这么叫的。山桠口树林茂密,凉风习习,正好顺口气歇歇凉,这山桠口也有个名儿,叫“空欢喜”。为什么叫“空欢喜”呢?当地人说:看到屋,走得哭!明白了吧?所以,先天不足啊,金小华能谈上恋爱,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小华有自知之明,自定的女朋友条件也很简单:只要是女的,四肢健全,不管高矮胖瘦,能看上自己就行。门槛这么低,所以金小华加上现在这个老婆,好歹也谈过三次恋爱。
金小华第一次恋爱史很短暂,短暂得都不应该叫恋爱,但鉴于金小华谈恋爱的不容易,我们姑且算上。那姑娘比金小华还高那么一点点,长得——算了不说她,不礼貌。他请她去看电影,还没进场,姑娘说口渴了,金小华就屁颠屁颠地去买了一根老冰棍,也就两角钱。姑娘倒没说什么,舔了一口,说:“甜!”又看看金小华,说:“看你嘴巴都干起壳了,你也去买一根吃吧。”金小华说:“不用不用,你舔得差不多了,我接着舔几口就行。”姑娘愣了那么一小会儿,似笑非笑,慢悠悠地说:“你可真会过日子啊!”金小华还在大脑里紧张地分析这句话的含义时,姑娘把冰棍往他手里一塞:“那你接着舔吧!”摆摆手,走了。现在金小华都记不得她姓什么了。
这次只维持了几个小时的恋爱,多多少少还是让金小华有了一点经验,所以第二次恋爱时他大方了许多,时间延长了一个多月。金小华至今还记得那姑娘姓方,叫方yun,至于究竟是“云”还是“芸”,就不太清楚了。
转眼到了情人节,那时刚兴起过洋节,圣诞什么的,很受年轻人喜欢。金小华不太喜欢,在他看来,过节就是花钱。但人家方yun姑娘喜欢,他就没办法了。在他正为送什么礼物绞尽脑汁之时,方yun姑娘像看透了他心思似的打来电话说:“小金哪!”她总是叫他“小金”,让他觉得有些别扭,但姑娘喜欢,别扭又能怎么样?方yun姑娘在电话里的声音特别好听:“小金哪,情人节我看你就别给我买什么礼物了,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一听不用买礼物,金小华心里一下轻松起来,连忙问什么游戏。方yun姑娘咯咯笑道:“比耐心。我们从放下电话起,谁先理谁谁就算输,输了就在‘金谷’请吃饭!”“金谷”是当地有名的高档饭店,是金小华心向往之却从来不敢直面的神圣之地,当下兴奋地答应了。
两个月过去了。
有一天金小华悄悄找到班里跟自己关系最好的王卫东,迟疑了半天,问:“我是不是已经被甩了?”
……
这次失败对金小华的打击还是很大的,一是他的确已经开始喜欢上了方yun姑娘,二是在他看来,的确是花了血本的,结果血本无归!
自然成为班里的笑谈经典。每当同事取笑他时,他会面红筋胀地辩解:“老子要是有一百万,至于这样?”
时间一长,笑谈仍然是笑谈,经典嘛,总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只是金小华不再面红筋胀,但仍要嘀咕:“老子要是有一百万……”喉结一动,咕噜一声,咽下口水。
“金百万”由此诞生。
前面说了,在机修厂,金百万算号人物。显然,抠门儿抠得再有个性,也不会被职工认可为“人物”的。这就要说到另一个问题了——在厂里,对于普通职工,靠什么混饭吃?技术呗!技术不行,任你海吹神聊,上拍下溜,工人们不会服你。车钳铆电焊加电机维修,行行有能人,哪方面有特长都说得起话,一招鲜,吃遍天。
金百万就是电机修理方面的高手,专治疑难杂症。
有一次维修班到附近的焦化厂去修理一台电机,焦化厂的那个车间主任十分焦急地带着他们往现场去,一边介绍电机故障特征。到了,等班长布置完任务开始干活时,金百万说,这台电机是小问题,我们班谁都能在一个小时内修好。真正要出大问题的是三号电机呢。”
“三号?”车间主任看看他,“你是说三号?正在运行的三号机?”“当然,”金百万肯定地说,“刚才从那儿过,我听声音不对。”车间主任一听很紧张,他最怕的就是出事故,宁可信其有,赶紧把看守电机的师傅叫来,说:“何师傅,刚才这位金师傅说我们的三号电机声音不对,可能要出大问题,你看呢?”金百万立刻纠正:“不是可能,是一定,而且在十二小时内会出现问题。如果现在停机修理的话,损失会小得多。”何师傅听了也有些紧张,说:“不会吧?运行得好好的呢……这样吧,我再去检查一下。”一会儿他满头大汗跑回来报告:“不会有问题,我仔细检查了,各项运行参数正常,听了声音,也很正常。”车间主任一听放心了,说:“何师傅看了二十多年的电机了,他说没问题,应该没问题。”金百万嘴一撇:“别阴沟里翻船哟,守了二十多年能说明什么?人走了一辈子路,还会摔跟头呢!”
这话让何师傅的脸挂不住了:“这么说,我们打个赌,赌一百元钱,敢不敢?不敢是龟孙子!”那时的一百元钱,不算少,一个月工资才八百多呢。在场的人都跟着怂恿,唯恐天下不乱。金百万笑道:“好呀,龟孙子才不赌!”一般情况下,他身上带的钱从来不会超过三十元,于是找班长借了一百元,交给车间主任,说:“揣好喽,明天我们来修电机时连何师傅的一百元一起给我。何师傅,先多谢了!”说完还抱抱拳。如此有把握,反而又让车间主任担心起来。悄悄吩咐何师傅:“有把握吗?把细点!”何师傅冷冷一笑,掏了一百元钱给车间主任,转身走了。结果就不用再多说了。
热力车间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不算好看但辫子倒是粗又长。据金百万说,他第一次看到小芳就觉得特像跟他谈了一个月零十三天恋爱的方yun姑娘。但有知情人说,狗屁,扯把子哦,一点都不像!对这点,金百万都不屑反驳:“当初是我跟方yun谈恋爱还是他?就算他看到过方yun,但有我那么近距离看过吗?”
小芳倒不是看守电机的,是水泵工,一个人看着两台水泵,一般情况,很清闲。在厂里,水泵工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金百万上班抄近路,就要从水泵房外过。一来二去,混了个脸熟。一天走到水泵房外,透过玻璃看到小芳在哭,没敢进去。要进去了,别人看见,一男一女,女的在哭,恐怕就说不清了。小芳哭累了,还在抽泣,一回头看到两只黑亮的眼睛在外面愣愣地望着自己,不觉也愣了一下,不知该笑还是该继续哭。就在俩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操作室里仪表盘上的警报器响了,红灯一闪一闪,阵势有点吓人,其实没多大的事,比较有经验的师傅都能轻松化解。问题是,小芳不是有经验的师傅,才出师不到半年呢,从来没有亲自处理过事故,当下就慌了神,一手指着警报灯,一边冲金百万大叫:“师傅!师傅!”真是病急乱投医,把金百万当成水泵师傅了。
金百万当真冲进去了!
一般而言,英雄救美,也得有救美的能耐才是。别说,金百万还真显露了他的能耐,一进去在操作台下飞快地点了点一个按钮,警报就消除了,一切恢复正常,前后也就半分钟。脸色苍白的小芳这才想起,这狗日的,不是本厂的水泵工啊!他居然也敢……于是脸色更白了,愣在那儿,连谢谢都忘说了。
金百万说:“遇事千万不要慌,一慌,你学的东西都忘了。要是考试,处理这类事故你肯定都能答上来,真的处理起来怎么就不行了呢?因为你慌了。”
小芳惊魂未定,愣愣地问了句:“你是怎么会的?”
金百万说:“很简单啊,我进过很多操作室,也看过一些事故处理,没觉得多复杂啊。”他说的是实话。这家伙,在生活中有那么点点懵懵懂懂,但对机械天生敏感,悟性奇高。班里很多人都认为他是这方面的天才,因为他们很少看他学技术钻业务什么的,可他的技术却是班里最好的,连班长都自愧不如。当然这次事故处理,他和小芳都没有向别人说,要说了,厂里知道一个外人进操作室救险,是处理呢还是不处理呢?
小芳这次哭,其实是因为失恋了。没想到受事故惊吓,心中的悲伤之情反而降了几分,不知不觉,让金百万趁虚而入。一来二去,俩人好上了,不到半年就结了婚。这让金百万极有成就感。班里人开玩笑说:“金百万,你小子,这么快结婚了,是不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了?”金百万对此嗤之以鼻:“生米煮成熟饭?现在的妹妹谁在乎这个?咱凭的是真本事!你没本事,把生米熬成稀饭都不行。”这口气,真的牛屁哄哄,噎得大家接不上话。
机修厂的整体维修和机械加工技术还是不错的,在当地颇有声誉,总有接不完的活,效益还可以。按理说,像金百万这样的高手,应该收入不错,可是,在电机维修班,他的收入只能算中等水平。主要是,往好的说,他这人自恃技术爱摆架子,往坏里说,一个字,懒!别人都在干活,他在旁边袖手旁观,别人做得不对,还要说上几句风凉话,谁听了都会不舒服,奖金分配的时候,会往你头上加?他的懒也是有个性的,班长在场那样,车间主任在场也那样,厂领导在场还那样。但往往领导们都对此视而不见,容忍着他的懒,相反,还时不时递支烟过去。领导们都清楚,关键时候,还真得靠他出手才行。这几年厂里在电机维修方面打拼出来的市场声誉,跟这个金百万息息相关。有时领导们也这样想,幸好这个金百万胆子小,不然凭这一身绝活,跑到哪个私企去都受欢迎,收入还会翻几倍。幸好啊!
又按理说,有金百万这样的身手,评个“技术能手”之类的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没有问题的反而有问题了——按相关规定,评选技术能手是要经过理论和实际考试的,金百万实际操作罕逢对手,可理论方面却是软肋,他是茶壶里倒汤圆,有也倒不出啊。一拉分,总分就很低了,达不到技术能手的标准。参加过几次没评上,金百万心灰意冷起来,感觉有点怀才不遇。
懒,并不是天生的。金百万在家就很勤快,里里外外一把手,让老婆几乎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之所以说“几乎”,那是因为“养尊处优”这个成语,用在他们这种收入的家庭,好像不是太确切。
金百万的老婆小芳,其实是一个对生活要求不高的女人,从来不会说“老子要是有一百万”之类的话。之前的男朋友把她踹了,始终是心中的一个结。当初嫁给金百万,多多少少带着一点报复的心理,一点自虐的心理,但时间一久,觉出金百万的好来,于是幸福指数“嗖嗖”上窜。唯一的遗憾,是无论俩人夜里如何折腾,肚子始终大不起来。到医院一查,小芳的问题。小芳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抱着金百万说:“对不起,小华,对不起啊!”
金百万平时发发牢骚说点风凉话还行,但特别不善于安慰人,面对老婆的悲伤,他闷了半晌,说:“没啥,以后不用担心怀孕了。”
小芳“噗哧”一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挖脚村”出事了,泥石流,小小的村子一瞬之间就消失了。得到这个消息时,金百万刚换上工作服,愣了一会,眼泪就下来了,看着班长说:“我必须回去一趟!”班长说:“你父母早过世了,那儿还有亲人吗?”金百万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他们都是乡亲哪……”
金百万一走就是一周。一周后他回来上班时,大家都吃了一惊,只见他面容憔悴,还胡子拉茬的,本来人就显老相,这下简直像个小老头了。大家都很同情,围上去问情况,金百万神情落寞地说:“没了,都没了,我再也没家可回了。”过了一会,他又说:“老天可怜,留下一个孩子,我带回来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他亲爹,小芳就是他亲妈。我们要把他养大,让他读书,让他以后到厂里来上班,厂里不会有泥石流,我要让他娶个漂亮媳妇,过上好日子……”
金百万絮叨着,边说边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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