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动自己的今天和明天

温馨

 

他说他明天退休就不来上班了

 

他抚摸着陈旧的扶手

目光慈爱得像望着一位久别的老友

这些年拉着扶手上电铲已成为他的习惯

这是另一种倾诉方式，深情无需明言

 

清晨的凉风透过敞开的窗户

吹向焊把，面罩，手锤，扳手

那熟悉的焊工工具，如今握在手中微微颤抖

往昔的火花飞溅，似是记忆在心头闪耀

每一道焊缝，都是时光的烙印

每一次修补，都是对岗位的坚守

 

“ 温馨，这个给你，以后用得着”，他说

我接过通针，默默地看着他清理工具箱

这些年岁月里的遗憾接连不断

就像几位故去的工友，他对此心怀愧疚

仿佛预见到了一次必然的告别

 

他直起腰，提了提手中沉甸甸的蛇皮口袋

说:“温馨，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

他的神情惆怅而迷茫

像结束了一段漫长的旅程

放下工具的双手，像两只迷失方向的鸟

瞬间就没了依靠

 

推压齿轮长肉

 

旧齿轮拉回来的时候，满是油污

好几颗齿被磨了一多半

成为了一个刀片

没法工作了

就放在厂房的角落里

静止如古老的磐石

 

要让它重新转起来

就要把磨损的部分用电焊条涨起来

整个下午

焊机，焊线，焊把紧紧地相拥

它们怀揣着同一个梦想

 

此时，天上的云，也是飘逸的齿轮

它负责用变幻莫测的形状

描绘我内心的憧憬和迷茫

 

作为命运的推动者，推压齿轮

它与我们一起转动

一如既往，用后人难以想象的坚持

岁月像粉尘，也像薄雾，不断地流逝和消散

岁月啊，也是一个齿轮

 

在厂房打扫卫生

 

走进厂房

我便默默地拿起扫帚

 

厂房里，所有的备品备件

都历经了春节前地繁忙

此刻才停歇在这儿

享受短暂的宁静

我扫得很慢

有一种包容万物的耐心

 

阳光从铁皮瓦上照射下来

粉尘飞舞

它们甚至想遮蔽我的视线

我稳了稳护目镜，从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

看看地面油渍，看看四周或高或低的货架

那是我们，彼此工作的小舞台啊

 

没干一会就汗流浃背了

汗水在期待着什么

而备受煎熬的是衣衫

潮湿、闷热，衣服

就像自己的战友

清晨的战友，傍晚的战友

脱下工作服挂在阳光下暴晒

布满划痕的整洁，被更亮的整洁照亮

我能感受它平滑的表面

我正在其中修炼

 

采场上，钻机在打孔

 

钻机上的机台，是晃晃悠悠的栈桥

从身侧吹过的风

一直被经验丰富的老工人

视作采场上难以捕捉的力量

 

地下，未知之境

隐匿了真相或被真相所藏

钻杆旋转粉尘漫舞，矿石在深处抵抗

那产生于地底的撞击声水平传来

钻机司机持续不断加大的压力

在地下数十米深处突破阻碍

然后是震动和震动中突显的宁静

 

一只乌鸦，从摇晃的电线上

朝着远处匆匆飞去，翅膀慌乱地拍打空气

或许它担心震动的地方，还有震动

即将要发生它双翅所及的视野里

钻机司机走进操控室里，看了看记录仪表上的新数据

拉下了闸门，关停了钻机

 

这个18米深的孔，算是打好了

钻机会移到下一个孔位

而我还站在原地

发现机台上多了不少粉尘，碎石

再抬眼望望矿山黑色的矿脉

感觉这机台上的风，是一股激流

正从我炽热的胸膛掠过

并把飞鸟、粉尘、碎石留在了我的筋骨里

 

焊工的内衣

 

晾衣架上，焊工的内衣

密布着一个个小孔

就像光阴的碎片，在风中飞扬

 

这件内衣我穿好几年了

每天紧挨着皮肤

身体内部，有大海奔涌

天空湛蓝

外面，有焊花飞溅

阳光炙烤

 

贴着它

就是贴着自己

就是贴着自己怦怦跳动的心

感受自己汩汩流淌的青春

它陪我走过了冬天

现在，又陪我奔赴春天

 

起风了

这个季节总是飞沙走石

衣服干了就轻了，容易被吹走

我快速地摁住

像摁住了自己的慌乱

 

一件内衫

因为我，因为我热爱的采石场

呈现出一片凝重与安详

让看见它的人

一部分轻松遗忘

一部分深深铭记

 

焊底盘

    电铲温顺地匍匐在地

    底盘，我把它比喻成电铲的屁股
    而那道裂缝，就在屁股蛋上，延伸到肉里
    撕裂着筋骨

    离地只有50厘米高
    我必须手脚并用，爬进底盘，气焊的强光下
    裂缝更像一只流泪的眼

    清澈，哀伤
    工友小心翼翼地割开腐烂的部分
    焊把是我的手术刀，也是缝合针
    我谨慎地打着圈

    引领着铁水制造奇妙与奇迹
    这半世的沧桑，厚度，就让这些铁水
   安静地沉淀，穿起一个

   劳动者的新生

 

厂房里，鸟窝以及小鸟

我发现了
树枝间的鸟窝
厂房里，树不高
手一拉树枝
三颗鸟蛋，滚圆
热乎乎的

铲斗，铲具以及
冰冷生硬的铁板，或许是矿山里太寂寞
它们绽放的生命光芒
便吸引了我

而鸟妈妈急促的鸣叫声
又像一首吹悬了的曲子，仿佛整个世界
犹如一双双黑手
伸向小鸟

我总想查看
小鸟是否平安，我知道的爱意
是一次无意侵犯，是对
自然生灵的亵渎

我为它们拍了一张照片
张大的嘴巴，逐渐丰满的羽毛……一个生命
对另一个生命最后的
记录与祝福

 

抢修

他抢过我手中的脚扣：
哪有女孩子爬电杆的

咔嚓，咔嚓
他开始攀爬，一种巨大的牵引力
我手中的电线
上下摆动着

他一节一节往上
腰间的工具，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越爬越高
人越来越小，宁静湛蓝的天空下
我拉着线的手
不停地发抖

十多年前
他的亲哥哥，也是在这座山
也是在这儿，跟随电杆
一同倒了下去……

时间缓慢发涩
忽然看见他用手挡了挡，快要滚落的夕阳
大声呼喊着
快拉线啊……

接一根电线到大山

多少年了啊
一直没用上电

麦田铺陈的尽头，两间茅草房
一位隐居的老者，独酌清苦

十来个架线工人，袖子一撸
一二三，拉，一二三拉。幽深的山谷里
就亮堂了

老人捧来一碗水，叫我喝
落满油菜花的脸上，春天从深深的皱纹里
绽放开来

此时，我的心境是明亮的
犹如明月夜，犹如悬挂在草屋中的日光灯：
洁白、宁静，淡然

电杆，一根根落光叶子的树

那些枝叶早已
在一次次地攀升中折断

跌落的，岁月替换中
它们，早已幻化成了尘埃

同事们默默地干活
对于我的这个比喻，他们点头，摇头
最后苦笑

未婚的小张开始追打我
他说，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像一根落光

叶子的树
不干了，不干了

同事们哈哈大笑，然后
擦工具上的泥土，山崖上，只有风跑来跑去
缆线空中呜呜鸣叫

太阳落山，远方的灯依次亮了起来
哦，人间多温暖，电工们用光明种植光明
午夜的点点灯火，家有万般柔情

 

换拉门绳

“哐当”一声
断裂的拉门绳弹到了大架上

导绳轮的凹槽里
一道深深的勒痕，有彻骨的疼痛

其实，生活的真相
一直被生拉活拽着，在暗处挣扎

管它历经沧桑，依然不变其形
管它依然然执拗，凛冽，桀骜不驯

由我来割掉吧
由我来把新的拉门绳从高处抛下来

由我来重新圈住
转动自己的今天和明天吧

 

来源：《诗刊》2025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