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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王玉军:似水年华
文章来源:攀枝花文学院  发布时间:2025-04-22

 

在攀枝花的建设历程中,矿山曾有一支非在编的家属工队伍,矿上的人称之为五七连,这支由母亲们组建起来的队伍在矿山建设中建功立业二十多年,直到番号被取消

             ——题记

 

清明节这天下午,我跟豹子在矿上职工澡堂子相遇,差点又被他“修理”一顿。我们成为仇人已经有好多年了,他已经不把我当兄弟,我也不把他当哥。五年前,他从监狱出来对我下过重手,他如此对我,主要是嫌我没娶他妹妹二梅,见面就找我的茬,我体单力薄,不是那个大块头的对手,处处躲着他,但我们在一个矿上工作,时常冤家路窄,今天又遇见那家伙了。

上午因单位有会,我是下午去的宝灵山公墓,给干妈扫完墓,回到矿上已是下午五点了,身上满是香火味,想着去洗个澡再回家。此时,天上飘着零零星星的细雨,雨是早上开始下的,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但雨一直没有下大,矿办公楼离澡堂不远,几分钟的路。我没打伞,出了办公楼,感到空气十分清新,看见道路两旁的树枝上已经长出了绿芽,枝叶间挂着晶莹的水珠,路旁花坛里的花草娇柔妩媚,远处山峦云山雾罩,虚无缥缈,宛如画卷。虽然是下午,却有清晨的感觉,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走向澡堂。

进入浴室,和外面的情况反差极大。此时,正是上早班矿工们下班洗澡的时间,整个浴室内一片嘈杂,雾气缭绕,空气里散发着各种沐浴用品和尿骚的味道,室内的灯光不怎么亮,昏暗的蒸汽里满眼是赤裸的身体。我光着身子,搭着毛巾,拿着洗浴用品四下找淋浴头,蓦然,一条粗壮的胳膊拽住了我,我定眼看,是我厌恶的豹子。他刚从井下回来,满脸黢黑,胸前张牙舞爪的纹身龙被煤灰和水迹弄得面目全非,像寺庙里的金刚。我想把胳膊抽出来回避他,却无奈被他握得牢牢的。他扯着我说:“妹夫,来我这儿一起洗。”他见我不情愿,强行拦住去路,洗刷我说:“这会儿是我们挖煤的洗澡时间,你跑来凑什么热闹?”随后凑近我的耳朵说:“这个时间沐浴更衣的,肯定又出去喝大酒去,对不?小样的,瞒不了我。”随后,他一把将我拽到淋浴头下。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扫墓刚回来,来洗个澡不行啊?你怕是忘了今天是清明吧?”

豹子听了,一只黑手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一副鬼脸猫,露着白眼仁和白牙,说:“哪能呢。井下不放假,我走不开啊。有你这孝顺儿子去就行了,哎,妹夫,你没忘了帮我给老娘念叨念叨吧?”

我没理他,背对着他,把头发打湿,抹起洗发香波,任凭泡沫四溅飞舞。

豹子猛地在我下体要害部位抓了一把,说:“嘿,小样儿,还不待见我了,我正有事找你呢,刚好碰上了。洗完澡,到我家去,请你喝酒。”

我羞恼成怒,一口拒绝,说:“你省省吧,我有事,不去。”

豹子一听急眼了,嚷道:“你装逼是不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心我收拾你。”说着他两只大爪子按住我的头,强行冲洗我头上的泡沫,这是虐待啊。

我怒火满腔,真想奋力还击,给他来上一拳,但仅仅是想想而已,豹子一米八四的个头儿,长得虎背熊腰,体重二百三十斤,我则是他说的“小样儿”“小白脸”,身高矮他半头,体重只是他的一半。面对他的嚣张、虐待和无理,我真是无语。只好恨恨地用语言反击:“你好歹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自重点行不行?”

豹子嘿嘿笑着说:“少给我玩嘴皮子,我咋不自重了?别以为你当个宣传部长就不得了。哥现在混得不差,大班长,手下有二十多号人呢,你没看见,周围都是我的兄弟伙,你想嘚瑟,我吱一嗓子,不用我动手,立马把你给废了。你不去是不是?行,我就带这帮兄弟伙去你家,让你好好犒劳一下我们生产一线的弟兄,正好过节。”

我恨得牙直痒痒,对他丢了句:“我在澡堂子门口等你。”草草冲洗完,逃离了澡堂子。

关于我和豹子的关系得交待一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是我哥,我们在一个锅里吃了六年的饭,在一张床上睡了六年的觉。八十年代初的冬天,我母亲因病撒手人寰,我家姊妹四个成了没妈的孩子,最小的我只有七岁,刚读小学一年级,当兵出身的父亲难以持家,家里的生活一团糟。豹子父母跟我家走得最近,他们多次找到我父亲,让匀一个孩子到他们家,以减轻家里的负担。父亲同意了,豹子的母亲提出要我,理由是我体质差,年龄小,到他们家好补补身子骨。父亲问我愿不愿意去豹子家的时候,我立刻就同意了,豹子家的经济条件比我们家好得多。我乐颠颠地去了豹子家,认了干爹干妈,豹子作了哥哥,二梅作了姐姐。豹子比我大六岁,二梅只大我五个月。这样,我的小学时光是在豹子家度过的,豹子对我呵护有加,家里吃的、用的、玩的、穿的都是让着我,平时都是豹子带着我和二梅玩耍,要是谁欺负了我,他便跟人家打架。生活上,干爹干妈带我比豹子、二梅还亲。最令我难忘的是干妈为我做了一年多的朱雀汤。为了给我补身子,每天早上,干妈总是先把我叫起来,进厨房让我喝热腾腾的朱雀汤。干妈做朱雀汤是先把一只鸡蛋打到碗里搅匀,放上白糖,然后用滚开水冲成蛋花,最后滴上几滴香油,美味营养。那年月鸡蛋很珍贵,难买,干爹总是托本地的老乡翻山越岭去买鸡蛋,买来的鸡蛋基本上都用在我身上了。即使豹子和二梅偶尔看到我独自喝朱雀汤,他们要么装看不到,要么不屑一顾,还装作要呕吐的样子,说朱雀汤就是鸟拉的屎,他们才不稀罕喝。我心里明白这是我的特殊待遇,每次喝得都不踏实,到了第二年无论干爹、干妈怎么说我也坚决不喝朱雀汤了,也跟着说喝了想呕吐。

我的学习在干妈的辅导下进步很快,干妈是老初中生,她每天无论下班多晚,都会关心我的学习,检查我的作业,促使我的学习。这样,我在豹子家快乐地生活着,成长着,随着父亲又成了家,离开煤矿,我把干爹、干妈当成了亲生父母,把豹子、二梅当成自己亲哥,亲姐,还生怕别人说我是外人。

不料我升入初中的那年冬天,干爹在井下不幸工亡,紧跟着第二年干妈在一次建筑施工事故中不幸身亡,这场突来的变故,把一个家毁了。豹子、二梅和我以泪洗面,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不久我被父亲接走。按照矿上的意思,豹子的爷爷和奶奶从老家来到矿上照顾他们兄妹,读高一的豹子辍学准备接班当工人,二梅继续在矿区子弟校读书,我们的来往和联系越来越少了。豹子接班的事因年龄不够被延迟了一年,不少人说服他回学校继续读书,他一概拒绝,爷爷奶奶管不了他,在此期间豹子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最终,他因打架伤人被判了四年刑,出狱后他四处打工混了好几年,也没混出名堂,三十多岁回煤矿接干爹的班当的工人。

豹子回到矿上那年,我和二梅都参加工作了,我师范毕业分到十里沟矿当秘书,二梅高中毕业后考入本市的一家银行工作。豹子回来的缘故,我们仨联系频繁起来,常在一块下馆子,看电影,很快我和二梅恋爱了,豹子知道后很高兴,直接改口叫我妹夫了,可惜我们的恋爱没长久,我和二梅吹了,让豹子很生气,见我横竖不顺眼,一次豹子喝醉了洒,碰见我晚上加班回家,把我堵住,非问我睡过二梅没有?我懒得理他,顶撞了他几句,结果给他一顿暴打,那家伙下手真狠,眼睛让他打成了熊猫眼。我被打成这样却不敢伸冤,班也没法上了,我要是报了警,他还得“二进宫”,工作也保不住。我没想过报警,也没敢给家里人说,给单位请假说自己摔伤了,在宿舍休息了三天。第二天,二梅买了不少东西来看我,不知道豹子怎么给她说的,估计是酒醒后内疚了,让二梅看看我伤的咋样?二梅看到我面目全非,眼泪巴唧地数落她哥。其实我心里明白,豹子想让我娶二梅。二梅论长相、身材、脾气都不错,我俩从小一起玩、一起读书,也算青梅竹马了,可谈上恋爱,我们没找到感觉,就吹了。都没有失恋的失落,该来往还是来往。不久二梅跟银行的一个同事结婚,很快他们两口子调到淮南去了联系越来越少,只是豹子跟我结了仇。

出了澡堂子,雨竟下大了些,整座矿上一派烟雨蒙蒙。我站在澡堂子外面的一处房檐下等豹子,纳闷他找我什么事?猜想种种可能……

豹子从澡堂出来了,都四月天了,他竟然披着件黑风衣,烟斗叼在嘴角上,旁边还有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为他撑着伞,一副大哥的派头。我冷笑鄙视,埋怨采煤队的领导,怎么让这种人当班长?待他过来,我没好心情地说:“有什么事就现在说呗,饭就不吃了。”

豹子一副无赖的嘴脸,吸了一口烟,仰头翘嘴喷出一股烟,随后肥头胖脸凑到我眼前,阴阳怪气地说:“我偏不说,你把我怎样啊?”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一手提着塑料袋,跑到我们跟前。恭敬地对豹子说:“豹哥,您要的卤菜买好了,九十五块钱。”豹子接过塑料袋,动作潇洒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那个眼镜,说:“不用找了。”他轻轻一摆手,眼镜迅速消失了。豹子把食品袋举到我眼前,说:“看看,下酒菜都买好了,走吧。”他见我不动地方,威胁说:“你要不去,我就带着兄弟伙去你家。”

这时候,矿工们陆陆续续从澡堂子出来,亲热地跟豹子打着招呼,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担心那个讨厌鬼让我下不来台,我好歹是矿上的干部。只好恨恨地对豹子说:“走吧,我跟你去行了吧。”

豹子听了油腔滑调地说:“哦——这就对了,喊你去喝酒,又不是去刑场,真是欠收拾。”说着,将卤菜挂在伞把挂钩上,一条胳膊顺势一拢,将我裹在他身边,这样我被他挟持着去吃鸿门宴。路上我又问他啥事?他没理我,我也懒得再和他说话,一路无话。

豹子家住在矿上的安置房小区里,离井口五六分钟的路,这是矿上为方便矿工修建的。豹子的老婆是个工亡家属,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我进屋豹子说老婆带着孩子回老家给亡夫上坟去了。坐下来,看见茶几上有本关于胎教的书,看样子他们要生二胎,于是我想到这家伙可能让我帮着给未出生的孩子取名字,因为二梅家的孩子的名字就我给取的。

很快,豹子招呼我上饭桌。他打开一瓶丰谷白酒,用两个大茶杯倒的酒,刚好把一瓶酒分完了。端上杯,酒过三巡,我问是不是他老婆要生二胎了,让我给取个名字什么的?他大手爪子在我眼前舞来舞去地说不是。我心里没底了,我可不想和他推杯换盏、嘘寒问暖、谈天说地,只想赶紧喝完走人。豹子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杯子,变戏法似的从屁股下面抽出一本杂志,放在我面前,这是我们公司的文艺刊物《春江星海》,我时常在上面发表一些文学作品。我问他啥意思?他让我猜。我想他是不是想在杂志上面发表点什么?诸如班组建设,安全文化,或者写写他的先进事迹,让我当枪手给他擦脂抹粉?

酒壮熊人胆,我摆出领导作派,严肃地说,不说拉倒,别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的,我可真要走了哈。豹子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头些天在杂志上看了你写的文章,挺感动人,我知道你小子笔杆子耍得好,你不能光替人做嫁妆啊,你写写咱妈她们吧?”说完,豹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抓着头皮,打着官腔,推辞说:“我最近忙,各种材料都写不过来,没有时间,再说,以前那些事儿,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豹子突然变脸,重拳出击,“砰——”大拳头落在桌子上,桌子上几只盘子一起跳起来,我的心脏也跟着跳起来。豹子站起来,挥舞双臂,抢天忽地喊道:“看看,看看,连你都忘得差不多了,还指望谁记得她们?还他妈的有谁!你们当干部的不是讲不忘初心吗?你看看你,小样儿,简直是忘本。搁以前,我准削你!”

我又被击垮了,不敢正视豹子,盯着酒杯无言以对。的确,我所在的矿区一晃已经走过了接近六十年历程,它在六十年代国家三线建设期间和后来的经济建设中发挥重要的作用,涌现的先进人物层出不穷,有的英雄人物还拍成了电视剧、出了书,进了三线建设博物馆,但宣传矿工家属方面的东西的却是凤毛鳞角,她们的奉献,她们的似水年华,甚至流血、负伤、死亡越来越让人们淡忘,就像我,对干妈她们的事迹在大脑里删除得寥寥无几……

豹子走到我身旁,我紧张起来,怕他按住我又是一顿暴锤,豹子却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别看哥书读的不咋地,可我知道,从古到今女中豪杰多了去了,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红色娘子军我都佩服,可咱妈她们也不差啊,就说对面的那条公路,现在人来车往的,都连上高速公路了,当年那里连条小路都没有,是五七连的大娘、大婶用手开出来的,咱妈两个月都没回家,大热天干得好多人都晒中暑了,你忘了吧?还有那些马上要拆除的家属楼,当年是矿上最好的住房,咱妈就是修楼的时候死的……对,她们就是矿上的红色娘子军。”说着,豹子提起身旁的塑料扫把扛在肩上当枪,围着餐桌边转边唱起来:

 

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

妇女的冤仇深

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

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

……

 

这是老电影《红色娘子军》的插曲,豹子唱得高昂、铿锵、悲壮,我通过余光看到豹子的泪水涌出眼眶,跟着我的泪水也伴随着歌声滑落——豹子想念妈妈了,我也想念干妈了。

豹子丢掉扫把,从卧室提出一只陈旧的老式皮箱,在我面前打开,里面不规则地放着一些六七十年代的物件,毛主席像章、语录本、背壶、茶缸、镜子、饭盒、照片、邮票、唱片、饭票……豹子找出一张六吋的黑白照片递给我,上面是十二个女人的国庆合影,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除了干妈,我只认出我现在的邻居冯婶。我看到下照片下面的时间是:1976年10月1日,算起来,现在她们的岁数都在八十岁以上,如果健在,她们也进入垂暮之年。

豹子在一旁说:“兄弟,别以为你每年去上上香、烧烧纸,就算孝顺了,关键是不能忘了她们,知道不?”他抚摸着那只皮箱,伤感地说:“我要和它告别了,明天我就捐赠给三线建设博物馆了。”突然,豹子的一只大手抓住我的手,带着祈求的口气,说:“兄弟,你写写咱妈她们吧?”话语里没了杀气。

豹子见我不吭声,松开手,伸出胳膊搂住我,一脸的诚恳,一脸的央求,一脸的深情,说:“兄弟,你能把她们写出来,比给她们烧纸强多了。哥求你了……”

豹子望着我,照片上的干妈、大娘、婶子也望着我,我再也没有理由拒绝,答应了。豹子转悲为喜,拍着我的肩膀,说:“喔,这才是我兄弟,好妹夫。”然后他又走进卧室提出个装酸奶的纸箱,说:“这里面是咱妈的工作日记,我大概翻了一下,记的基本上都是五七连的事,本来要烧了的,幸亏二梅让留着,你拿去看看,或许对写作有帮助。”

我接过纸箱,打开,里面码放着七八本大小不一的笔记本。我顺手拿起面上一本印有毛主席语录的红色塑料皮笔记本,翻开,干妈慈祥的黑白照正看着我。我不禁心跳加快,一阵酸楚,说:“哥,我一个星期内准写完。”随后便抱着日记箱出了豹子家。

豹子在我身后叫喊:“嗨,嗨,天还下雨呢,拿把伞,拿把伞!这混蛋玩意儿。”他小时候爱说我是“混蛋玩意儿”,我听着特别舒服,他许多年没这么叫我了。

我冒雨疾走到小区门外,打了辆私家车走了。回到家我把干妈的日记浏览了一番,创作的欲望油然而生,思路犹如开动的列车,很快穿越到那火红的年代,脑袋里满是煤矿五七连的大娘、婶子们劳作的身影,我不停地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着……

我兴致勃勃的写作是被隔壁柱子两口子的叫床声打断的,我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柱子是矿上的一名机车司机,大名叫冯保柱,比我小几岁,个头不高,但很结实。冯家姊妹多,他有四个姐姐,他是老幺。柱子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现在的老婆是二婚结的一位乡下姑娘,东北的,不到三十岁,长得浓眉大眼,大奶子、大屁股、大脸盘、大嗓门,干啥都惊惊咋咋的,夫妻生活也不例外,我深受其扰。有次在电梯里碰见柱子提醒他别把床上的动静弄得太大。那小子却抢白我:“关你吊屌事啊,是不是羡慕了?要不让我妈也给你介绍一个东北老娘们儿?”弄得我无言以对。

我无心创作了,起身骂道:“这狗日的柱子,哪天非得暴死逍遥床不可!”我望着窗外满眼的斑斓,心里一阵惆怅,继而烦躁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想找什么东西来发泄一番,可什么都不合适,顺手拿过一本古代诗词选集,随手翻开李清照的一首词《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高声吟诵起来: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正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还没吟完,隔壁就偃旗息鼓了。这得怪我的嗓门太难听了,尖而刺耳,听了身上会起鸡皮疙瘩,多年前我去过歌厅唱卡拉OK,听过我唱歌的朋友都说,不但难听,而且难听得要命,求我千万别再唱了。受到几次冷嘲热讽后我也就不去歌厅了。我一时得到了满足,停了吟诵,创作思路却没了,一阵饥饿袭来,想到在豹子家只喝酒没吃饭,便穿好衣服出了门,准备到外面找点吃的。

等电梯时,我看到柱子的老母亲冯婶独自坐在楼梯通道上纳鞋垫,她肯定是给儿子两口子提供方便躲出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喊了声:“冯婶。”想告诉她柱子的“地”已经“耕”完了,嘴上却拐了弯,问了句:“冯婶,我的鞋垫纳好了吗?”

冯柱子的母亲纳鞋垫挣零花钱好多年了,五块钱一双。冯婶见是我,吃力地站起来,一脸歉意地说道:“大侄子,又吵着你了吧?等怀上就好了,怀上就好了。柱子虚岁都四十了,俺老冯家就指望他呢。”冯婶年过八旬,长得瘦小慈祥,满头白发,背也驼了,但精神头不错,总不闲着,不是在小区捡矿泉水瓶、纸壳之类的东西,就是纳鞋底。冯婶也在矿上五七连干过,跟干妈熟悉,早认识我。做邻居后,对我十分亲切,遇到我好给我唠五七连的事,我则回避着。这时冯婶又感慨说:“要是你干妈在多好,我们老姐妹也有个伴……”我拍拍肚皮,打断她说:“冯婶,我还没吃晚饭呢,出去加点餐。”

冯婶从身上的绿色挎包里取出一副鞋垫递给我,说:“给你纳好几天了,总碰不到你。”我接了鞋垫,拿出十元钱给冯婶。冯婶接过钱,在挎包里掏出一沓零钞出来要找我五元钱,我说不用了,请她再给我纳一双。这时候我眼睛停留在冯婶的军绿挎包上。那是一个老式的军用挎包,挎包上印着“五七连筑路纪念。一九八零年七月。”的印红字体。我问:“冯婶,您这挎包有年头了吧?还留着身边呢。”

冯婶说:“是啊,是个念想,是个念想。现在我们老姐妹没几个了,头些天又走了一个,哎,快了,快了,俺也没多长时间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膝盖。

我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知道说什么?电梯来了,我进了电梯,看到冯婶一头的银发、一脸的皱纹、一脸的沧桑、一身的疲惫,心里面有点堵。出了电梯,走出住宅楼,心里仍丢不下冯婶,握着那副鞋垫,傻站在楼门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没了食欲,望着满天的星星,不由得又回到文章里面去……我用力拍了下脑门,决定找冯婶聊聊五七连的事儿。

我折回去,见冯婶依旧坐在楼梯通道上纳鞋垫,上前喊着:“冯婶”,邀请她到自己家里坐坐,冯婶推辞不肯。我说有个朋友要纳两双鞋垫。冯婶听了才吃力地站起来跟我进了屋。我给柱子发了条短信,说冯婶在我家里。那小子回了一个“嗯”字。我忙着把水烧开,给冯婶和自己各沏了杯牛奶,才在冯婶的催促下给朋友李书才打了电话,说要送他两副鞋垫,李书才问我怎么想起送他鞋垫?我胡乱应付着要了他的鞋码,挂了电话,我也不急着把尺码和钱给冯婶,而是问起五七连的事。冯婶却不配合,话总丢不下柱子,担心余生抱不上孙子,唠叨着说柱子的父亲就是单传,到了柱子这儿,连个丫头片子都没一个,新结的媳妇,小半年了,还是一点动静没有,该咋办呢?说着流出几颗浑浊的眼泪。

我听了灵机一动,说:“冯婶,我有个表叔在上海一家大医院当大夫,专治不孕不育,人称送子观音,要不我给我表叔打个电话让他给柱子两口子看看怎么样?”

冯婶听了立刻破涕为笑,用袖口揩了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着:“活菩萨,活菩萨。”站起来给我作揖,埋怨我怎么没早告诉她。

我笑着说:“我不是也才知道柱子的情况吗?”我轻轻拍着冯婶满是青筋,长满老年斑的一只手背,说:“冯婶,我要写篇五七连的文章,那时候我还小,好多事都不记得了,得麻烦您给我说说五七连的事。”

冯婶急迫的说:“中,中,五七连大小事俺都知道。你想知道哪些事?俺都告诉你。”

我心里发笑,说:“要是真是一个连,这老人家为了抱孙子准得给出卖光了。”

冯婶把讲述五七连的事当成了“有价交换”,催促我赶紧问。我看冯婶一副焦急、迫切的模样,便轻松地开导老人家说:“您就随便说,就从您来到十里沟矿说起,您的、别人的、亲身经历的、听说的、看到的,只要是五七连的事都可以说,咱们聊个个把钟头怎么样?您放心,明天一早我就给我表叔打电话。”

冯婶端起茶几上的牛奶喝下去大半杯,咂着嘴说:“为了抱孙子,俺给你说一夜都中。”

接着,冯婶开始了对五七连的回忆。

我把手机设置了录音模式。冯婶的名字叫郑秀英,以下是郑秀英的回忆(已做整理)——

俺们是一九七六年过完正月十五,从河南老家迁家到矿上的。柱子他爹是采煤队的排长(当时煤矿采掘队均按部队编制,排长就是现在的采煤队长)。他爹表现好,单位特给的迁家指标。那时候,俺大闺女十一岁,二闺女八岁,三闺女五岁,老四两岁多,柱子还在我肚子里没出生。那会儿矿上的生活条件很艰苦,住的是席棚子、板皮房、干打垒,吃的粮食、肉、菜全靠供应,矿上就一个菜店、一个粮站、一个副食店、一个豆腐店、一个肉店,全得凭票供应。喝的水是金沙江里直接抽上来的,到了雨季整个就是黄泥汤子,喝之前得用白矾沉淀。

生活是艰苦,可矿工们的干劲儿都挺高,柱子他爹隔三差五的创高产。

可好景不长,俺们到了矿上没两年,他爹在井下受了工伤,干不了重活,调到地面看水池子去了,工资少了一大截子,一个月只有六十多块钱,养活一大家子哪儿够花啊?柱子出生不到半岁,俺就到五七连上班去了。

五七连的连长,也就是你干妈,是个好心人,把我安排到托儿所,正好带老四和柱子,上一天八毛钱的工资,后来柱子大一点,我主动要求到了生产排干。别看五七连的人都是娘们,矿上的大活儿没少干,全连编成了四个排,两个生产排,一个辅助排,一个后勤排。生产排主要是挖车底(清理矿车)、采毛石、筛煤等重活,后来还成立了采煤炭的小井。辅助排主要是从事水泥制品加工、土建工程和农场等。后勤排主要是从事工伤护理,当托儿所的阿姨,替矿工缝补工作服等。生产、辅助、后勤的工资标准不一样,比如托儿所一天八毛,挖车底一天一块二毛钱,瓦厂一天一块,打毛石一天一块三毛钱,都是明码标价。

俺在五七连啥活都干过,在托儿所带过孩子,在饭店炸过油条,到山上修过公路,在冰糕厂做过冰棍,在井口挖过车底,在煤场筛过煤,在采石场打过毛石,在摩挲沟修过防洪大坝,在沟北农场挑过粪、种过菜、养过猪,在土建队抬过砖和灰,修过平房和楼房……

冯婶说到这些,显得有些兴奋,浑浊的眼睛闪着光芒。

我看着冯婶佝偻的身体,估计跟她从事多年的体力劳动有关。我插话赞扬冯婶真能吃苦耐劳,冯婶却连连摆手说她抵不上我干妈,说我干妈带领五七连的姐妹为矿上立过汗马功劳。我跟着冯婶回忆了干妈带领她们所干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摩梭河上修防洪大坝。冯婶说:“以前,一到雨季,山洪都要往井下灌,影响矿上的生产,矿里决定在摩挲河沟修一道防洪坝,让洪水从引水涵洞里流过去。任务交给了五七连,那是一九七九年春节后下达的,距雨季只有四个月的时间。你干妈组织了一百多人开展了筑坝会战,一天三个班连轴转,俺们在摩梭河沟里干了三个月,在规定的时间内筑起了三十多米高的防洪坝。现在这座防洪坝早已被矸石掩埋得没影了,但这座大坝没白修,它把摩挲河两侧也就是沟南沟北连成一片了,以前这两个地方让摩挲沟南北隔开,两个人喊得应,可要见面,下沟爬坡,还得走晃悠悠的吊桥,得要半个多钟头,现在只要几分钟,可惜没几个人记得以前的情况了。”

冯婶说起这件事,叹了好几次气,说了件伤心的事儿。她说:“俺们修大坝的时候,柱子才三岁,有次俺大闺女给来送饭,柱子也跟来了,孩子一贪玩,没把柱子看好,柱子掉进河沟,在凉水里泡了一个多钟头,捞出来快一年都走不了路,把小鸡鸡给冻坏了,俺估摸柱子这么多年没孩子跟这有关呢。”

第二件事是在荒山野岭上筑路。冯婶说:“一九八零年上半年的事,矿上在一个叫茅草湾的地方打通了一个井口,井口距矿上有四公里远,有了井口,就得需要材料、设备,井口到矿上连个羊肠小路都没有,矿里决定修一条能运送物资的公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五七连。那时候修路主要靠锹、镐、箩筐、扁担和炸药,矿上支持的只有一台东方红推土机。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让俺们在两个月完成,每天得完成六十多米。你干妈把全连百十号体力好的姐妹都动员上了,我和你干妈都去了,我们集体向矿党委写了决心书,表示要“战高温斗酷暑,不想孩子不想家,修通公路戴红花”。俺们是打着红旗进山的,在山窝窝里用席棚子和茅草搭建了临时宿舍和食堂,吃住在山里。其实走路回矿上也就是大半个钟头,可硬是没人回去。五月至七月间,是咱们攀枝花一年最热的时候,中午以后的太阳能把人晒晕、烤暴皮。在野外即使什么都不干,也是一身的汗水。毛草湾那个地方净是荒山、野草,俺们最怕扎人的茅草,当地老乡叫火箭草,这种带倒刺的草专门给俺们作对,扎进衣服里就像好多的毛毛虫扎你,我们每天回到营地都得像找虱子一样把扎进衣服里的火箭草一根根的拔出来。天实在是太热了,只要太阳一从山顶上出来,就别想干活了,刚开始修路的进度一天只有三十多米,有几个姐妹还被晒得中了暑,这样下去肯定完不成任务。你干妈想出了夜间和清早施工的法子,就是早上六点到十点,晚上五点到九点施工,避开最热的时间,这样把施工进度提高了一倍。空余时间,你干妈给大家读书、读报纸。现在我还记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故事,真感动人。俺们在山里风餐露宿了两个月,每个人脚上的黄胶鞋都磨穿了,硬是在两个月内完成了筑路任务,矿上给参加筑路的姐妹挂了红花,发了奖品、奖状。冯婶带着激动,把身上的挎包拿给我看,说:“这就是当年筑路矿上发的,在箱底压了好多年了,以前给柱子当过书包,头些年搬家时,柱子差点当破烂扔了。”冯婶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军用挎包,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第三件事是干妈带领一支突击队在深山里建采石场的事。冯婶说,一九八二年开春,矿上井下巷道碹用的毛石紧张,你干妈带着我们去了一个叫红石岩的山沟里建立一个采石场,很快就解了矿上的燃眉之急。我们在那里干了大半年,直到毛石供应不紧张了,我们才回来修的家属楼。唉,要是你干妈带着我们大伙一直在那里干,兴许不会出事……你干妈真是好人,姐妹们都记得她的好,多少年了,我是忘不了她。我记得你那时候身体差,你干妈总给你做朱雀汤,这个你没忘吧?现在啊,生活好了,过去的老黄历人们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的耳朵不由发烫,不知怎么回答冯婶的话,这时候柱子来电话,催冯婶回家。我看了下时间,不早了,扶起冯婶出了门。

在门口,冯婶问我:“大侄子,你真要写写俺们?中!中!俺回去再好好想想,想起啥就过来告诉你,把俺们都写进去,最好拍成电视剧、电影,好让后人们看看。”

冯婶听着我说好,兀自哼哼呀呀地唱起河南豫剧《花木兰》: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

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

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

 

直到冯婶把她家的门关上,我才轻轻把门关上,回到电脑桌前,继续写起了起来。当我感到疲倦时,东面窗口已经泛起了光亮。我起身到窗前,拉开窗子,一缕清风扑面而来,我感到十分惬意,眺望着宝鼎山麓的曙光,吟道:

 

曙光茫茫,群山苍穹,诸葛不毛地,花团锦簇。金沙流水,东去浪淘沙,花开花落,谁是英雄?子欲养而亲不待,勿忘母亲的似水年华。

 

责任编辑 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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