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5年的春风很特别,有着浩浩荡荡之势。
这年的春风,一个劲地将我从北国吹到大西南的渡口来。
渡口虽然偏僻,但感觉一直都是暖暖的,特别是冬春季,十分的舒服。因此,我再没回老家去长住过,后来,久而久之也就抛弃了落叶归根的打算。如今我退休了,老伴已去世,我没有后人。
我独自生活在这座因国家三线建设而诞生的城市。我居住的具体位置,是在郊区城乡结合部的和谐小区。
我按月领取退休金,日子过得倒也风平浪静。可就在上个月,在毫无预见的情况下出了一台事,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巨大变化。
话说从上月的第一天起,我天不亮就听到小区里飘荡着收破烂的声音。这声音不知道是从小区的哪个角落冒出来,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抵达了我家门口。
我住在小区三栋一单元一楼,仿佛门很快就要被这声音冲开。听得出,是一个六十岁到六十五岁之间的女人发出的声音。
我因头天晚上严重失眠,昏昏欲睡,正打算睡一个回笼觉的时候被声音刺耳,内心很烦。我强忍着上了床,在一阵辗转反侧后,找来耳塞把耳朵给塞上了。这时平静了许多,听着声音细小、旋律优美,分明是在听一首我年轻时熟悉的歌。不一会儿我就重返了梦乡,那歌在梦里循环往复。
待我睡到自然醒,看一眼窗外,才发现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
我披衣下床,开始洗漱。可非常奇怪的是,我找不到我的洗脸盆。
几十年来,我一直用这个洗脸盆洗脸,它应该就在那里,怎么会不见了呢?
几十年来,从不用洗漱池的我已经非常习惯了这个洗脸盆。
我在屋里找了三遍,有可能在的地方我都找了,可怎么也没有找到洗脸盆。
“住在这城乡结合部真危险啊!”我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去开家门,想看看洗脸盆在不在外面。
我仔细辨别,门是反锁着的——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将门反锁。
门都没有打开,怎么可能在外面呢?我没出家门。
二
这个洗脸盆有着我浓厚的生活气息,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物件。
来渡口后的1966年,我因沾“八闯将”的光而获了个先进工作者称号,奖得这个洗脸盆,我感到无上光荣;最重要的是,洗脸盆上有一行字——好人好马上三线。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表明是哪个部门奖给的,除此之外,还有具体的落款日期。这盆很有意义,我爱不释手,领奖回来的第一天,就用它换下了原来的那个从老家带来的洗脸盆。我每天用它洗脸,感觉到非常自豪,浑身充满活力,干起活来,力量用不完,根本用不完。
我小心翼翼用这盆,经年累月,都成文物了,却只产生些轻微的磨损,有一次不小心碰掉了点瓷。碰掉瓷的位置、形状、面积大小,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而那两行大小不一样的红字没有被磨损也没有掉瓷,依然清晰可见。
三
我像被打晕了的鸡,在屋里绕了两圈,瘫坐在陈旧的沙发上,长叹了一口气,反复在脑海里搜寻这盆。
想来想去,唯一的关联,就是那个收破烂的。
我吃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到窗前往外面看,小区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再次打开家门,出去,在小区的坝子里东张西望,收破烂的已无踪迹。只听到树上麻雀跟以往的早晨一样,说着我听不懂却非常好听的话。
我一连三天没有洗脸,因为没了这洗脸盆。
第四天早晨,天蒙蒙亮,我便又听到了收破烂的喊叫。我赶快起床,摸出家门去,只见一个身影向西边也就是小区后门的那个方向去了。我像个特务,暗地里轻脚轻手跟过去。可一出后门,人便跟丢了。
“这城乡结合部真复杂啊!”
我所在的小区后门一出,便不再是高楼大厦,而是一条新修的,还没有竣工的柏油路,路面上透出翻新出来的泥土味,路下面有一条干涸的河流。河的那边是乡下,好些农民住房粘连成一片。
我站了好一会儿,不见收破烂的踪影,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
接下来的这个早晨,我起了大早,穿上运动服,在小区里慢跑,假装锻炼身体,实则暗中观察。
刹那间,我忽然看到一个身影靠近垃圾桶,低下头去翻,她的两手被垃圾桶淹没,不知在翻找什么。有那么一会儿,半个身子都陷入垃圾桶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她把纸壳从垃圾桶里拿出放在她身体的左边,再把塑料袋扯出放在她身体的右边。不一会儿,她小心翼翼端出一盒残余的米线来,靠近鼻子闻了闻,然后装入背篼里。我没有打扰她。等她翻完,带着战利品朝小区西边走,我便悄悄跟了去。
她出了后大门,穿行堆有新土的路面,过了干涸的河,很快就隐匿于那片土墙房子的一条小道。我没有看清楚她去了哪里。我想她还会再出来收破烂,便躲在暗处守。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她真的出来了,从人影的长短、走路的姿势,以及穿的衣服来判断,一定是她。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质问她,她却主动站住了。一张苍老的脸,近在咫尺。这个老婆婆,头发几乎白完——我忽然意识到是在哪里见到过,却又显得十分陌生。我心想,这城乡结合部人员变得大,但我应该是见过她的。
还不等我开口,她却先说话了:“要看营业执照,是吗?我带在身上的。”说着,便用脏兮兮的左手,从衣襟下摸出一张折叠的厚纸,迎着初升的太阳向我展开。
我看清楚了营业执照上的名字:王淑芬。
她把营业执照收捡好,快速折回去了。
我一时间忘记了我为何而来,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阵子也没想起,便原路返回,过干涸的河流,过柏油路,进后门,穿过小区的树林,回家。到家刚刚坐下,我又想起了洗脸盆丢失的事。
我大脑里不断出现洗脸盆的模样。紧接着出现一句话——我无法证明光阴有脚,请把我的心带去吧。
这话我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我琢磨出来的还是有它的出处。
四
又一个早晨,我在小区的树林里偷偷观察,再次发现她走到垃圾桶前,小心谨慎地将头到腰这一段都埋进垃圾桶去。我悄悄走过去,站在垃圾桶的这边,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声:“我的盆呢?”
她的头和身子继续埋在垃圾桶里,只传出瓮声瓮气的声音:“我原来都不曾认识你,哪里见过你的盆?”
她好像知道我说的盆就是我的洗脸盆。
她顿了一下,终于把头和身子从臭气熏天的垃圾桶里拔出来,说:“是不是被搞文物收集的给收走了?”
“我根本就没有见到过文物收集的,也从来没有与他们打过交道!”我感到十分纳闷,“嗯,真是活见鬼……”
“这就不一定了,”她说,“我许多时候捡到貌似文物的东西,他们都会悄然出现,看一看便收走。”
她又把头和身子埋入垃圾桶翻找。
过了一会儿,估计到我没走开,她又把头和身子拔出来,说:“小伙子,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在你忙着做梦的时候,他们悄悄把你的盆收走了。”
“我说的是洗脸盆,我每天都在用的,没有了它,我像丢了魂!”
“我知道你说的是洗脸盆。盆上面有字,”她胸有成竹地说,“现在都是古董,是文物,他们见了还不收走啊?!”
我一下子觉得这个叫王淑芬的不简单,认为她的分析很有道理。
我大脑里一头雾水,搞文物收集的是什么时候来的呢?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收走了我的洗脸盆呢?她怎么会叫我“小伙子”呢?
她见我犯疑惑,笑了,却没有说盆的事,只是补充说:“你是小伙子啊!你才退休两年,而我都满八十岁了,你不是小伙子吗?”
“嗯。人不可貌相啊,我真是看走眼了?”
我仔细看她那精气神,觉得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六十五。从她的相貌上看,我应该是见过她的,却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退休后,记性一落千丈啊。
她今天什么都没有捡到,空空的两手摇摆着垃圾桶沾惹的腥臭味,以上次那样的速度和姿势,从小区后门出去了。
我没有跟去。我像一截木桩矗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被清晨的阳光消融。
我围绕垃圾桶转了三圈,眼睛盯着垃圾桶里面。
今天没有人倒垃圾,桶是空的,空无一物,不断冒出一股股腥臭味。
五
太阳照进我家窗户,光里尘烟浮动。我在尘烟里走来走去,心中空落落的。
我已经一周时间没洗脸了——我是个有洁癖又极端恋旧的人,没了洗脸盆,我简直无法洗脸。我十分反感用别的什么物件来装洗脸水。我无法把脸贴近水,甚至不会伸手去拿洗脸帕。
我面部的皮肤堆积了许多汗渍,开始发痒。有三只苍蝇,不知道从哪里赶来,在我脸上舔食。
苍蝇弄得我脸痒痒的,心里酥酥的。
这是星期六的早晨,按照退休前的习惯,我睡了个懒觉。因为起床很晚,我无精打采,连口都不想漱。但在烟尘里没走几圈,我便明显地感觉到肚子饿了。
我进厨房打燃煤气灶,烧了开水,准备下面条吃。
面条是有的,可打开冰箱看,什么也没有,没有了鸡蛋,没有了油底肉,就连一匹绿菜叶子都没有。
我情绪低落,六神无主。感到一阵阵的手脚发凉,好像要抽筋了。我放弃下面条,去小区外面的小馆子买一根油条和一碗烫烫的豆浆填肚子。
六
王淑芬第一次敲响我家的门,是因为她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只铁饭碗。一只有字的铁饭碗,底上生锈,通了个洞,故而被它的主人丢掉。
这天已靠近中午,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吓了一跳,打开门,碗便出现在我眼前。见是王淑芬,我没让她进门,而是问她有什么事。
“你看看这碗,有没有收藏价值?”
“这样的碗多去了,没价值!”我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丢了吧。”
“这说不定是‘八闯将’中的某个用过的呢。”王淑芬抚摸着碗口说。
“即便是这样,也没多大用。”
“哦。”王淑芬往我家里望一眼说,“我想喝杯开水。”
我把门开大一些,王淑芬走了进来。
这些年,西南大裂谷的人们一直对“八闯将”津津乐道,他们是事业的开创者,是三线建设的榜样啊。
王淑芳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开水,一边说出了八闯将中的一个名字——吴恒泰。
王淑芳记性很好,她捧着热热的玻璃水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讲述吴恒泰的故事。
吴恒泰的故事其实我熟知,但她这样讲,我还是很愿意听下去——我家很久没来过女人了,况且她讲的声音很好听。
“我们那群姐妹,好些都会讲‘八闯将’的故事。”王淑芬见我喜欢听,来了劲,说“找个机会,我带她们来一起讲……”
我微笑着“嗯”了一声。
第二天下午,王淑芬便带着七个女人来我家。我没有想到,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带来就带来,也没提前告诉我来的具体时间。这七个女人说出八闯将中所剩下七个的某一个名字,并且她们说的互相不重复。而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说出名字后,她们也都能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的故事,就像故事发生是在她们自己身上似的。而奇怪的是,在我问及她们是否知道“六金花”和能不能说出“六金花”其人其事时,她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懵逼,一个也说不出来。
这天晚上,我因为太困了,早早就睡觉。
在梦里,我见到一个女孩,二十岁的样子。从背影和声音辨别出,她就是那时候我们单位里我所在班组的女孩,她来自南方的某处,名叫王淑芳。我的梦境忽隐忽现,只见她在太阳当空的时候,不断地从撒落着红泥巴的工地上往屋子里搬砖,搬进去后,整齐地码成一堵红墙。门逐渐打开,一道光照射到红墙上,反衬着她的脸庞。红墙很快就就码得高过了人头,成为一个圆形的埂子。她一边码一边跟我说,“可以叫人来验收了”。话音未落,她头上有两块砖突然掉下来,我一下子跑过去把她扑倒,砖砸在我背上。我听到一声巨响……呼吸急促,王淑芬使劲将我推开。工地上灰尘乍起,一片迷蒙,砖窑子里不断冒出滚滚黑烟。
“哦,一窑新砖又烧成了。”
在我的潜意识里,王淑芳又在搬砖,而她码上去的是一本本书和一个个厚厚的本子。
“你的动作真熟练啊!”我微笑着走在她身后,对她说。
“哪里啊?我与你们的八闯将比,可就差远了……”
她头也不抬,谦逊地回答着我——就像是在回答领导——继续着手里的举动。看得出,她是怕耽误工期。
豆粒大的汗珠从她的刘海和脖颈往下掉,一直滴落在书本上。她甩甩头,顾不得去擦汗。每甩一下,她长长的秀发都会拂过我的心。
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喊我。我醒来后东张西望,梦中的一切很快就烟消云散,回想起她穿着厚实的劳动布制服,已经洗得发白;还记得她的工号,在衣服上一闪一闪的,是007。
我坐在床边,微闭眼睛,“哦,007。”
我心里好像有一个轻盈的回应。
七
我大脑里总出现007一闪一闪的样子,一会儿光便从“007”上消失了,成为黯然的一坨。我下意识地把007和王淑芬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我没有对王淑芬说出,在其他人面前我也从未提及。
听到小区里的鸟儿叫,我整理了一下情绪,打算出门去看看。
走到门口,我的手刚好触及到门就听到外面的敲门声。
隔着铁门,我问是谁。
一个声音回答:“我,王淑芳。”
我把门打开一个缝,王淑芳顺势一推,就像在码砖时推了一下砖那样,恰到好处地用力,然后侧身进屋子里来。
“小伙子,还没吃饭吧?”她扫了屋子里一眼,见冷清清的,便冲着我说。
我几乎接纳了她对我的这个称呼,点了点头。
她径直走进厨房,把带来的一把青菜放在灶台上,伸手取下挂在电冰箱侧面的围腰,麻利地系上,开始下面条。
“厨房,是女人的天地,男人不能够进来。”她对我在说,又是在自言自语:“除了洗手,我不会让我老公和儿子进厨房……”
这厨房就像是她家的厨房,油在哪里,盐在哪里,辣子在哪里,甚至连我都很少使用的味精鸡精,她都轻车熟路,很容易就找到,根本不需要我说。王淑芳动作干脆利落,很快就做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上面有绿菜叶子,还有一个荷包蛋。香飘满屋。
她把面条从厨房里端出来,放在靠厨房门的铝合金餐桌上,示意我赶快吃,意思是多放置一会儿面条就会胀大,并且口感也不好。
我像在小区外面的早餐店那样坐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清汤面里面还有肉末,好吃极了。
“这鸡蛋和肉都是你带来的?”
“嗯。”她身体靠在厨房门上,很欣赏的样子看着我吃,“吃了,把碗放在桌子上好了,我来收捡。”
她把吃得一干二净的空碗收走了。她在收碗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在看碗上的字。一般的碗上都没有字,只印了花,或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我知道我家有两个碗是有字的,一个印的是“建设要快,但不要潦草”,另一个印的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这两个碗被她分隔出来,仔细研究,然后把水擦干,放在灶台上。
她做完这些,还显得有些兴奋。我却觉得很平常,因为印这样字的碗到处都能够看到。当然,肯定有当年印上去的,而大多数应该是后来印上去的吧。
我在想,她怎么会来给我做面吃呢?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感到心满意足。
王淑芳洗好碗,收捡好,解下围腰挂回电冰箱,手里提着垃圾袋跨出厨房,打开家门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八
我已经持续一个月没洗脸了。
11月2号是我的生日。这天早上,我起床就想我必须得洗脸了,我不能够过一个脏兮兮的生日。于是,我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新洗脸盆。跟那个神秘失踪的洗脸盆一样大小,颜色也一样,只不过盆上印的是两朵大红花而没那两行红字。
我慢悠悠地洗脸。洗脸是一种享受。我洗了很久,洗得盆里的水都发黑,污水上布满了肮脏的香皂泡,洗得梳妆镜中的我荣光焕发。我左手梳理一下短短的花白头发,右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同时,盘算着今年这个生日怎么安排。
这时,传来熟悉的敲门声。
“谁?”
“我,王淑芳。”
“哦,是王淑芳来了。”我对自己说。
我打开门,王淑芳后面还跟着七个女人,看上去年龄参差不齐。她们叽叽喳喳,蜂拥而入。每一个手里都没闲着,有的拿肉,有的抱菜,有的提酒,走在最后的那个捧着一盒蛋糕。
进家后,他们便七手八脚,分工协作,做起生日宴来。
“这真是一个热闹而丰盛的生日啊!”我好多年都没有热热闹闹舒舒服服过个生日了。
看着一大桌子好吃的,我泪流满面。这些菜,先喂饱了我的眼睛,再填饱我的肚子。她们表现得很矜持,围绕着我,看着我吃。我说,吃吧吃吧大家都吃吧,她们才动了碗筷。
吃东西要大家一起吃才香,果然是这样的:一起吃的时候,碗筷叮叮当当的,很好听,这东西吃起来也比原来香好几倍。
大家很快就吃好了,桌子上一片杯盘狼藉,却还在蔓延着香气。
生日蛋糕是红蜻蜓店的,那包装上面有十分显眼的标志,在一个附带的塑料袋里,装有纸盘子、勺子、小蜡烛,还有长条形的一小盒火柴……看上去十分精致。我这才想起,我好多年都没吃过生日蛋糕了。这家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生日蛋糕上,生日蛋糕是一坨吸引精气神的磁铁,在发亮。
生日蛋糕已经打开了包装,静置在桌子的中央。这生日蛋糕很小,只有一个大洋瓷碗那么大。蜡烛点燃了,“生日快乐”几个字香甜地闪动光,我脸有光。见我看着蛋糕有点犯疑惑,她们中的张淑芬微笑着说:“我们带这蛋糕来,主要目的不是吃,而是用来增加生日的欢乐气氛。”
“是啊,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有吃的了,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哪些人一起吃,在哪里吃……”刘淑芬接着张淑芬的话题喋喋不休。
九
在吃的过程中,她们分别说出了“八闯将”的名字、所在的单位,并且,为助兴而热情洋溢地讲出了“八闯将”的故事。
“啊!这是一顿精神大餐,饕餮盛宴。”
我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像是从梦中清醒过来似的,激动地,再次提起了“六金花”。
在攀枝花的三线建设中,说到“八闯将”不得不提及“六金花”。或者说,在攀枝花三线建设的火红岁月里乃至那之后,后来的后来,“六金花”与“八闯将”一定会被相提并论。
在我说了两个金花之后,她们都摇头,再说两个,她们还是一无所知,似乎在她们脑海里根本就没有“六金花”的存在。
我便理直气壮起来,给她们讲“六金花”——
张莲花,被誉为“红莲花”,是冶金指挥部第三井巷工程公司汽车司机。杨桂兰,被誉为“知难而上的好姑娘”,是建工指挥部一砖厂半成品车间改码小组职工。吴德素,被誉为“三过硬的红姑娘”,是冶金指挥部特种公司渡口工程处的职工。王燕秋,被誉为“红色服务员”,是渡口旅社的服务员。吴修润,被誉为“红色话务员”,是渡口邮电局话务员。李祥志,被誉为“傣族铁姑娘”,是煤炭指挥部土建四连职工。
我主要讲述了其中杨桂兰的故事——
1964年,年仅十六岁的杨桂兰从云南省大姚县来到攀枝花三线建设工地。刚刚到来时,住席棚子,吃干板菜,喝泥巴水。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劳作——在砖厂踩泥巴——光着脚丫将黄泥巴、杂草和水搅拌均匀。一连踩几天脚就开裂了,再踩下去就流血。她爹来看望她,见到她这样子,就叫她回老家去,说要买台缝纫机给她学缝纫。她说——我坚决不回去,这是毛主席最牵挂的地方,要是建设不好,毛主席就睡不好觉。我怎么能够当逃兵呢?!我一定要亲手将渡口建设起来。她小小年纪就那么坚定,不服输,后来每天码砖,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腰实在疼痛难忍,就在晚上下工后,打一碗酒止痛。没有下酒菜,就和几个同事一起唱歌,唱一首歌喝一大口酒。你一口我一口把酒喝干,腰也不痛了,第二天又干活路……
我说,她们都是女中豪杰,是巾帼英雄,都很了不起。她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感人至深的故事,你们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呢?
王淑芳抬头看了她一眼,看看我,再扫视了大家一遍,然后小声地喊了一声淑芳,结果她们都答应了。
答应的声音很甜,像轻音乐。
原来啊,她们都叫淑芳——王淑芬,张淑芳,李淑芳,陈淑芳,刘淑芳,曾淑芳,白淑芳,洪淑芳。淑芬是常常被使用的名字,在不同时代体现出人们价值取向的不同,却都是非常雅致的名字,在某个时代,好多女孩子都以取名“淑芬”为荣,只是各自的姓不同罢了。
“哦,我们大概是不同时代的人吧……”她们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叫曾淑芬的说。
大家集体陷入沉默。
没有多久,她们的情绪就显得好了。
不知是谁比了个手势,起了个头,大家就异口同声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屋子小,歌声装不下,很快就渗透到小区里去。
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唱,在唱到第三遍时,我猛然抬头看见窗外挤满了人。不知全为小区的人还是掺杂了外面的人,只见人头攒动。他们在听歌,同时也在向我家窥探。一张张面孔,我看去看来,觉得大多数都陌生,“嗯,应该不光是有小区的人。”
“该不会是声音扰民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把右手食指竖在上下嘴皮之间“嘘”了一声。
但淑芬们都在兴头上,根本就顾不了那么多。
一直唱到第四遍结束,没有再唱了,窗外那些人头才逐渐消失。
我的家沉寂下来。这个时候,天色已晚,整个家的空气凝固了一般,我的耳朵里仿佛居住着一只鸟,它在不断地发声,是刚才唱的歌余音袅袅,却又不是。
我的家继续沉寂。
忽然,坐在靠前面、乳房特别大的那个名叫白淑芬的好像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叫出声来:“妈呀!她不就是我的姑妈么?”
她说的她,是我所讲的杨桂兰,因为我在讲述的时候拿出了一本书,书上有一张杨桂兰的黑白照片。
书摊开在白淑芬大腿上,她指着照片上的人说:“没错。是她!”
一屋子的人都看向白淑芬。
“对,她就是我的姑妈杨桂兰。我家里还珍藏着她留下的那块砖呢。那砖上刻有她的名字……收集文物的来要过,我们没给。我把它藏得更深了——在我家鸡圈靠最里面的那个角落,有许多蜘蛛网覆盖着,他们找了两遍都没找着……”
大家面面相觑。白淑芬嘿嘿嘿地笑了。
白淑芬挪动了一下身体,挺挺胸,放慢语速补充说了一句:“嗯,我与姑妈的确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李淑芬主动站起来,用小刀子把生日蛋糕划开,屋子里一下子渗透了浓浓的奶油味。李淑芬将生日蛋糕平均分成九块,每个纸盘子装一块,一人一块。
王淑芬端起有生日快乐几个字的那一块递给我。
我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而后靠近嘴巴。
“真是太香了!”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香的生日蛋糕啊!我吞咽了口水,正要下口,忽然有一只手挥舞过来,一下子把生日蛋糕打落。
还没等它落到地板上,便被另外一只手迅速抓住,把生日蛋糕在手心里揉开,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顺势就往我的脸上涂抹。
我着实被这一举动给惊呆了,一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们笑得炸锅了。我一边哈哈哈笑着,一边伸出手指,从脸上赶了一些蛋糕到嘴巴里去,心里面一阵甜滋滋的。
顿时,屋里出现了混战——无数双手伸到桌子中间去抓蛋糕,涂抹旁边的脸。
我的家里弥漫着甜甜的气味,淑芬们与我欢聚一堂。
十
淑芬们一起动手收碗洗碗。厨房传出锅碗瓢盆交响曲。
王淑芬从她衣服下面抽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撑开,对她们说:“那些残羹剩饭就往里面倒吧。我带回去喂猪鸡牲口。”
其实,盘子和碗里并没有剩下多少东西,只是香气依然持久弥漫。
收拾完毕,大家擦干净手,回到沙发上。她们开始聊天。她们不说东家长西家短,而是说刚才哪个脸上涂成了怎么样,看得笑死个人。
看来,她们都还沉浸在生日所制造的无尽欢乐气氛之中啊。
这时,我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回到沙发前,坐下来,清理了一下嗓子,故意提及盆的事。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哦,洗脸盆啊!”
然后,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诡异而开心地笑了。
有两个笑得弯下腰去,另外几个笑得抹眼泪。
那个高而瘦,名叫做洪淑芳的,笑得无拘无束,站起来眺了我一眼,说:“怪不得呢!我是说有人脸都没洗干净。”
我知道她是在说我,我也知道我是洗干净了的。
“哈哈。洪淑芬是个有幽默感的女人。”
显然,大家也都知道洪淑芬是在说我,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我,笑的东倒西歪。
看着她们笑,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也笑了,笑得十分尴尬。
在笑过后,王淑芳说:“明天。就明天吧,我们给你抱洗脸盆来……”
王淑芬话音刚落,我一下子惊喜万分,很想上前一步抱抱她。
十一
这是我生日后的第一天早晨,我醒来,还躺在床上就清清楚楚地听到喜鹊在小区最高大的那棵黄花梨树上鸣叫,婉转动听。
我很早就把家门打开一个缝,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待她们的到来。
一缕平静的清风进来了,又一缕平静的清风进来,屋子里装满了风。已是中午时分,寒气逼人,可还不见她们的踪影。
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很不耐烦。
我饭也没吃,关了家门,进里屋倒床上,蒙头睡去。
一个人再渴再饿,睡着了就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了,饿是一种感觉而已。
我在梦里吃着面条,是王淑芳做的面条;我想喝水,我的面前就有了一杯普洱茶——我平常喝的那种,勐海古树普洱茶——熟普——香味浓郁——热气腾腾。
我潜意识里想着,这茶是王淑芳泡的呢还是别的哪个淑芳泡的。
我正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美梦消失了,我又饿又渴,赶紧起床去打开家门。
是她们来了。仍然是八个淑芬。
已是晚饭之时,她们由王淑芳带队,轻车熟路,鱼贯而入。
她们没有解释来晚的原因——这不重要——来了就好——我后来才知道她们来晚,是因为忙着去追洗脸盆了。其中一些洗脸盆流落到了乡村,她们想方设法,好不容易才追了回来。
他们每个人胸前都环抱着东西,是一个个盆,都重叠着,紧贴胸口。有的抱四个,有的抱三个,最少的也都抱了一个。他们抱的盆里有不同的东西——米饭、回锅肉、华坪小炒、李庄白肉、东坡肘子、铁狮子头、蘸水菜、小米粥……一应俱全。
她们把东西逐一摆在饭桌上,香气四溢,令我目不暇接又不断吞咽口水。
实在太香了!我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铁狮子头往嘴巴里放,同时迫不及待地挨着挨着察看那些盆。
一共有二十个盆,大小都差不多,也都有两行红字。我兴致勃勃地看。
可是,不一会儿我便垂头丧气了——没有一个是我的洗脸盆——我太熟悉我的洗脸盆了,根本就不用细看,凭气息我就能认出来。
但我还是又细看了两遍,包括磨损的地方,包括掉瓷的部位,掉瓷的形状特征与斑痕的大小……我全部细微地检查过,真没发现我的洗脸盆。
见到我十分沮丧,王淑芳走到我面前,用她那枯萎了的花朵似的右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不就是个盆吗?硬是要你那个干嘛呢?”
她转身面对着别的淑芳,慷慨大方地说:“这二十一个盆都留下,给他吧!”
她们都齐声答应。
她又对着我说:“你想用哪个盆做洗脸盆,就用哪个!”
王淑芳一个劲地安慰我,在这傍晚的夜色里,她的眼神无比温柔;她的话语间有一股气息悄然而至,那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慰藉,让我很是受用。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等他们都离开我家后,我在家里又找了一遍,依然没找到,这夜,在梦中我还在继续寻找。
“真希望梦中会找到啊!”我对自己说,“有时候梦是会成真的。”我听说过,有一个老农梦见自家屋基的下面有一股流水,水里有许多鱼游来游去。一连好多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于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屋基挖掘开。他发现了暗流,听到水的声音很响。他拿手电筒照,果然有好多鱼向他游动过来……
梦想成真,这个老农家从此富足。
十二
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小区的秩序照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我再也没有听到王淑芬那收破烂的声音。
我在早晨比原来起床更早了,因为我夜里的梦凭空多了起来。并且,梦乱七八糟的,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而绝大多数梦境里,都是刚刚从北国到这大西南来那两年的样子。我每一次醒来,都闭上眼睛回想梦,却怎么也想不完整。梦里我也没见到王淑芬,但有一个梦我基本记得——在一个干燥的中午,我一个人去金沙江背水。我背了满满的一桶泥浆水往山上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声叫唤,“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我赶紧丢下桶奔过去……在梦里,我意识到落水的人就是王淑芬。但在我赶到时,已经晚了,王淑芬不见了,而那片水域变干涸,成为了龟裂的模样。
我没有救到人。
在人落水的那个位置,一派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闻到了一大股鱼腥味。
我彻底醒来。
十三
新的一年快到了。
这天傍晚,王淑芬裹挟着一身寒凉来到我家。她说她没有住处了,要在我家住。
我愣了一下,便笑了。
“正好,你家有两室一厅,你住一室,还有一室空着……”
我点头。
“我都在吃八十一岁的饭了,住不了多久就归还给你。”
小区里夜色沉沉。我似乎想起她是谁了。她好像是我在北国老家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灯光下,我下意识地看了她几眼,说:“那你就搬来住吧。”
新年1月1日的下午,王淑芬抱了一床棉被和一个枕头来,在我家那间空室里开始铺床。我在空室门口靠着门框站着,看她弯腰下去,一举一动慢条斯理而又有条不紊。不一会儿,原来空空的床架上变得充实并且整洁。
我恍惚间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开口说:“我想去看看你原来居住的地方……”
“好。”王淑芬直起腰,没有回头,答道。
次日早晨,王淑芬熟悉地钻进厨房,她一边哼歌一边做面,大概二十分钟后,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鸡蛋面摆在了桌子上。
“吃面吧。”她很轻松地说了一句,然后坐在靠厨房门那方的凳子上,端起面开吃。
我在她对面坐下,端起面,吃出响亮的声音。
风从窗口进来,带来了某种花的香味,似乎是萱草却又不太像。我说不出是什么花的香味儿,但真的好闻。
吃过面,我与王淑芬走出家门。她走在我前面。她的腰还不算太驼,只是那头发已经白完了。
我走在她后,一直看她的头发,看她的背影。
我们走过小区的树林,走出小区的后门,过了柏油路,再涉过干涸的河流,然后在泥巴路上走了大概五分钟就到了一排土墙房子面前。
他指着靠前的三间土墙房子说:“这就是我家。”
王淑芬侧过身看我一眼,说:“我收捡来的那些破烂都卖完了。现在,这些房子空出,都用来搞养殖。”
我走近了看,第一间屋子里面有三头猪,第二间屋子里面有六只鸡,第三间屋子里面有九只长毛兔。它们见来了陌生人,受到惊吓而特别活跃。
王淑芬站到我对面,说:“今后,等它们长大了,想吃我们便杀来吃。”
“……”我转回头看她,微笑着。
过了一会儿,我低下头问王淑芬:“你男人呢?你儿子呢?”
王淑芬沉默了一下,答:“他们去更偏僻的山区居住了。”
“哦,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我男人去年上了山,当巡山护林员去了。儿子在多年前就到一个独生女家当上门女婿去了。”
十四
时间转眼就到了清明节。在清明前的晚上,天空忽然变得阴凉并且下雨。
在堂屋里,王淑芬说有一些疲倦,便进她居住的那室,早早地睡了。
她的门半虚着。我感到家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寂寥,于是,我没有洗漱就进入我那室,蹬掉鞋子上床,把被子搭在身上,闭上眼睛。我想来想去的,胡乱想一通,睡不着,却又想到了洗脸盆。我忍不住想起床再在家里找一遍,但又怕干扰王淑芬睡觉,于是下决心明天再找,仔细地找,翻箱倒柜找一回。想想,如果在,它应该就会在。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出来了,还是有点冷。
因为冷,我还不想起床。
王淑芬从她的卧室传出话来:“昨夜下雨,致使我的腰酸痛得很。今天早上就不做饭了,等一会儿我好些了,去外面早餐店买清汤鸡蛋面回来吃。”
我“嗯”了一声,然后说:“今天我要挨着挨着把家翻个遍……”
“你也不要那么急,有的东西,不在的你怎么找也找不回来,要在的,它始终都会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它自己就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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