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文
东华山
缆车拖着我,我拖着自己和满腹心事,上东华山。偏西的太阳像一枚徽章,别在青天的胸膛上。徽章之下,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山峰下蜿蜒的河流,河流旁古老的村庄,村庄中守候的故人,故人心中永久的故乡。
我站在山顶上,高度无言。一个长期活在低处的人,患有他人无法理解的恐高症。那些屹立崖畔的树,好像有话要说。它们深扎的根,始终拉不住乱走的云。委屈似一条虫子,蜷缩在树叶上,差点就要啃噬到树的年轮。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树也有不想做树的时候。你看那株腹大如鼓的异木棉,头上开满了红花,躯干上却长满了孤独的芒刺。我从树下走过,分明听见异木棉在央求我背它下山。
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情。我既不是孤独的带刀侍卫,也不是侍弄庭院的园丁。我只是一个移步观景的异乡客,既不沾花,也不惹草,更不会带把斧子,去把树的孤独移植到鸟的体内。树有树解决不了的难题,人有人解决不了的难题。
夕阳在远山打量着一切,以上帝的视角俯视人间。我看了它几眼,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我想趁夕阳下山之前先下山去,躲进黄昏的怀抱,孕育自己梦。
有梦终归是好的,不管在梦中我们会遭遇什么。哪怕我们的梦是易木棉头上的花朵,是花朵错过的季节,是季节之外的逃离,是逃离路上的沙尘暴。
攀钢轨梁厂
在攀钢轨梁厂,我见到火的荣耀,闪着金光,那是火最开心的时刻。它输送给人间的,不只是光芒,还有力量和方向。
在此之前,我对火一直存有误解,以为它只能将生米煮成熟饭,只能助暴君“焚书坑儒”,只能替春风烧尽野草,只能为瞎子白点油灯……,但现在我的看法变了,我觉得唯有经过火锻造的事物,才是有韧性和生命力的。也就是说,火推动了人类的革命,它是希望之源。
我没有见过从前那些工人们是如何用火抛洒热血的,又是如何在火中高喊号子,把白天和黑夜缝缀起来,织成一张迎风飘扬的大旗,与寒暑相伴,与日月同辉。多少迁徙的候鸟,在火啸的呼唤中,告别了故土和家园;多少青春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变成了往事和回忆。
历史不堪回眸,关于存在,又有多少人能够参悟得透。所谓的理想,所谓的奋斗,所谓的信仰,落实到血肉之躯上,也许只有痛是真实的。征服从来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牺牲也未必值得赞扬。炭火没有落到自己的脚背上时,一切都是可以宽恕的、原谅的。反正,众人都走同样的路,踩着他人的胸膛前进,照样可以颁发勋章。
我不是众人。我从轨梁厂走过时,更多的路正在诞生。时代究竟不同了,过去无路可走的地方,如今也被钢轨铺设了路。只是我搞不懂,为何现在的路越来越多了,走路的人却越来越少。就像一个寻找故乡的人,越靠近故乡却离故乡越远。
道路延伸的地方人迹稀少,火光照耀的地方月明星稀。
狮子山万吨大爆破遗址
我来晚了,没有听到那声震彻山谷的巨响,也没有见到那片燃烧信仰的火光。但我能够想象那种场面,人的力量是可以胜天的。云遮不住梦想,山挡不住自由。遍插的彩旗,摇撼曙色;翻转的世界,歌声飞扬。
或许是夕阳的缘故,使对面裸露的矿岩像镀了一层金粉。记忆就被掩盖在金粉下面,氧化成了传说。我盯着那山体看了许久,也没有一只鸟飞过来,将我的目光叼回人间。我知道自己是走神了。许多时候,我都难以进入历史的窄门,去探寻一片广阔的天地。我积聚一生的力量,只够我叹息三声。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五十多年前,无数如我,或比我更年轻的人,扛着炸药爬上山顶,只为从雄狮的肚子里唤醒春雷,催生新的希望。他们小心翼翼地呼吸,把生死挂上日历,在自己的脊背上刻下墓志铭。每个人都是铁,每个人都是钢,每个人的双手都可以托举太阳。
我相信,时代需要开路人;历史需要急先锋。凡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都有虔诚祈祷的人。我们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恐惧中,我们也不是那些挥舞着鞭子,瑟瑟发抖地驱赶羊群的小孩。我们是造梦者,绝不会迷失在梦中。
你看,那声巨响之后,刀锋般的剑麻已经插满了山坡。
苴却砚
我第一次知道苴却砚,像第一次知道藏在体内的孤独,有些惊讶,有些慌乱。这说明,在这个人世间,我不了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活在我之外,又活在我之中。
长久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块石头,太硬了。骨头硬,性格硬,命也硬。但见到苴却砚后,我才开始自卑起来。原来,我的硬不过也是一种软弱。几十年来,风雕刻过我,雨雕刻过我,日雕刻过我,霜雕刻过我,始终未能将我雕刻成一块玉。我只是别人手中的一个把件,人家想玩就玩,想扔就扔。
苴却砚就不一样了,它被人雕凿成砚台,既可以摆放在博物馆,供人观瞻;也可以摆放在文人的书桌,成为宝物。它们的胸腔里盛放的是墨水,我的胸腔里盛放的却是苦水。倘若遇到丹青妙手,它们的福气就更大了,不但可以价值倍增,还可以跟着主人流芳百世。不像我这块顽石,即使有幸遇到如米癫这样的谦卑文士,恐怕也不会正眼瞧我,更不会低头拜上一拜。一块撞不碎鸡蛋的石头,怎么说都是讨人厌的、失败的。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被雕凿成一方砚呢,只是遇不到好的工匠。那些好的工匠,早在我的想法形成之前,就改行雕刻佛像去了。他们说,只有雕刻的佛像越多,自己才能活得像个人。
红格镇昔格达村
我走进昔格达村时,夕阳正在回忆往事。所有的道路,都在通向它的回忆之门。唯独我,站在夕阳的回忆之外,像个守门人。可我能守住什么呢?能守住夕阳不会落下山坡?能守住进村的人不会在村中迷失?能守住发过誓言的人不会劳燕分飞?能守住诚实善良的人终生不会撒谎?
问出这些话,我自己都不相信,昔格达村的村民也不相信。我的闯入非但不能提升他们的幸福指数,反而会使他们疑神疑鬼。误以为我是一个盗贼,会将他们的大梦偷去,像贩卖大蒜和西红柿般,便宜卖给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我不能给他们这样的错觉。我也是农民出生,于心不忍。在大地上求生存,令我们胆战心惊的事情太多了,令我们欲哭无泪的事情太多了。我必须躲着他们走,才能使他们不起疑心。底层人何苦为难底层人。你看那位佝偻着身子的大爷,从门缝中瞥我一眼,就迅速把门掩上了。如果他再多瞥几眼,整个村子都将不得安宁。
我不想制造恐慌,索性朝远处的田园走去。可我走得越快,越感觉恐慌在尾随我。连夕阳都停止了回忆,撒下光网将我拦住,试图盘问我的来龙去脉。我能坦白什么呢?在中国的村庄,我唱不出外国的小夜曲。
也不只是我,大凡那些如土地般沉默的人,都似篱笆上挂着的炮仗藤,只开花,不响的。
米易梯田
庄稼都收割了,金黄还留在田里。就像有些出嫁的姑娘,心里还装着另一个爱人。你不能说这不道德,许多结果都迫不得已,许多承诺都言不由衷,许多伤害都披着正义的外衣。
谁能告诉我,在梯田出现之前,这片土地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牧童放歌给吃草的牛羊听,有没有鲜花簇拥着幸福的墓地,有没有勤劳的姑娘在播种希望时挥汗如雨……?
假设我的假设成立,那梯田的出现就是必然的。大地太贫瘠了,需要有一部分土地先隆起。正如要共同富裕,必须允许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是被实践证明的逻辑。你看那梯田隆起的幅度和骄傲,足以令三山五岳颔首。在创造人类历史的辉煌史诗中,素来没有缺席者。
我站在山头朝下望,看见山川美如斯。田埂拉出的线条,在型塑生存,诠释生机。等过了这个冬天,春天又该携带理想降临。到那时,梯田里是否会出现忙碌的身影,是否会有人跪在田中央恭敬地磕头,像愧疚的儿女跪拜母亲。
这不是担忧,也不是愿景,这是梯田上本应生长的东西。粮食是给人吃的,靠吃粮食活命的人,心田上不能只长野草。搞懂这点,梯田才不会塌方。梯田的上空才会每天都有朝阳升起,百鸟飞翔。从梯田上走过的人们,才会肉体和灵魂都不再饥饿。活着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似在与虚无的人生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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