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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马晓燕:父亲的最后时光
文章来源:《攀枝花文学》2024年第2期  发布时间:2024-04-28
  

父亲病重期间,走路都成了问题,需借助拐杖颤颤巍巍地勉强走个几十步,再歇上半个时辰。我时常从背后看着父亲那瘦成皮包骨的佝偻身影,泪流满面。

病成这样的父亲,仍时时惦记着交党费的事,我说代他交,父亲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要我还能走,还有一口气在,这党费我就得自己去交。”

○二○年三月,父亲最后一次去交党费的情形仍历历在目。每每忆起,我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心里疼痛万分。

那时的父亲,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但我们一直瞒着父亲,宽慰他得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只要坚持按时服药和配合医生治疗,病情自会慢慢好转。

父亲风里来雨里去惯了,一向认为自己的身体倍儿棒,即使有个头痛脑热,也不屑打针吃药,扛个三五天就痊愈了。我们时常觉得父亲的身体似铁打般硬朗。

父亲信了真,即使身体在一天天地垮下去,父亲也坚信自己得的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只是感冒时间拖长了,烟抽多了,酒喝多了,种地太劳累了之故。父亲为此毫不犹豫地戒了烟酒,内心也一直很乐观。

那天午饭后,父亲问我,退管科的党支部书记在没?我说在。父亲说,你下午晚点去上班,和你妈扶我去把今年的党费都交了吧!退管科离家里不到十分钟路程,父亲却走了半个多小时,父亲一次性把一年的党费都交了,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之前,父亲病情还不是太重,还能扶着墙上二楼的退管科,但前后两次去交党费,都扑了个空。退管科的支部书记休年假回老家了。又过了些时日,父亲又问我,我说还没回来,父亲只好作罢。

 

这期间,父亲的病情持续恶化,虽然每天按时服用靶向药,但药物带来的副作用把父亲折磨得已没了人形。父亲的面部以及浑身起了很多似疱疹的红颗粒,奇痒难忍,皮肤还似蛇皮样开裂,吃食物也反胃。我们每顿饭都要劝说父亲尽量多吃些吧!多吃些身体才有抵抗力,病才会好得快。父亲强忍着反胃,往嘴里缓慢地扒拉着饭菜,但吃几口又放下碗筷。父亲说:“这饭菜怎么像木渣子一样,吃进嘴里啥味道也没有,还咔嗓子,比吃药还恼火,你们莫老是劝我吃,我听到也烦得很。”

父亲得的是肺癌。父亲自病后,就不再同我们一张桌子吃饭,碗筷也单独放。父亲说:“我这一天到晚老是咳嗽,一张桌子吃饭,太不卫生了。”父亲是一家之主,不上桌,这哪行呢?!我反复劝说父亲,告诉他得的是肺炎,这病不传染人,干嘛要去电视柜旁边吃?他不上桌,这饭我们没法子吃。父亲是个犟人,说:“你们不吃就不吃吧!反正我是不上桌。”

我每次看到父亲端着小碗,再用一个小盘子单独夹少许菜,独自坐在电视柜旁边那个黑色掉皮的沙发上艰难地吞咽着饭食,心里都在流血流泪。

多少次,我也艰难地吞咽着饭食,不时瞟向我那善良和蔼瘦弱的父亲;多少次,我挑选着盘碟中最有营养的食物,起身放进父亲碗里;多少次,我看到母亲谎说吃饱了,独自跑到楼下柴房抹眼泪;多少次,父亲说,幺女,莫夹了,爸爸吃不下;多少次,我蹲在父亲身边,握着他皮包骨的手,望着他瘦成一沓皮的双颊、灰暗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和干巴的身架,我强忍着泪水,劝他好歹再将就着吃点吧;多少次,我搂着父亲的肩膀,情不自禁地去亲近他,把下巴支在父亲羸弱的肩膀上,侧着脸去亲吻他那满是褶皱的前额、面颊和那个坚挺的鼻子,脑子里想着自己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挨父亲有力巴掌和棍棒的野丫头;多少次,我回忆着年少时犯错,父亲拿着棍子追着打我的情形;多少次,我多想父亲再狠狠地用力地再捶打我一顿,可我的父亲已手无缚鸡之力;多少次,与父亲挥手告别,转身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父亲平素是一个忍耐力极强之人,年轻时出过一次工伤,从屋顶摔下来,面部着地,整个下嘴唇连皮带肉全部外翻,“三线建设”时期的矿区,医疗条件极其简陋,父亲嘴唇两边缝合了二十多针,父亲也没吭一声。我印象中,父亲似乎从未生过病,每天都是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但这次的病,把父亲折磨得一天天地枯槁下去。自从父亲被查出得了肺癌,且已是晚期,并已转移至双肾那天开始,父亲每次复查、拿药,我都不敢错过,生怕有个闪失。父亲直至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也没敢告诉他得的是癌症。之前,父亲曾说一个老同事不幸得了癌症,遭罪得很。父亲说,如果他日后得了这种病,坚决不治,早点走了,免得给儿女添累赘。

我们哪还敢告诉父亲得的是这种病,全家不约而同地选择瞒着他,好让他放宽心,积极配合治疗。生病初期的父亲还时常说,他怎么着也得活个八九十岁,如今国家发展得那么好,党的政策那么好,对退休老人照顾得那么好,每年都给退休老人涨工资,看病还报销,他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看国家的发展变化,好好看着第四代成长。

所幸,父亲抽血做基因检测呈阳性,父亲成为极少数能吃靶向药的癌症患者,免去了化疗的痛苦。虽然靶向药也有副作用,但较之化疗轻缓许多。

每个月去医院复查,我和弟弟都要上演一出惊心动魄的“双簧戏”。弟弟提前两三天在网上挂号,到复查那天,弟弟早早地先去医院,提前和医生打好招呼,告知医生待父亲就诊时,千万不要问他病情的事,只需说些无关紧要的即可,或者直接就开复查的单子就好。医生得知原委后,很是配合,还让父亲按时吃药、按时复查,多吃有营养的食物增加抵抗力。但每次坐诊的医生都不一样,我们就会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生怕出现纰漏。每次等复查结果,我们都只留下一人在医院,其余的陪同父亲先回去。父亲有文化,什么都懂,退休前还是单位离退休管理科的科长和党支部书记,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瞒不过他。我们不敢有丝毫闪失。

父亲刚检查出病情时,要看检查报告。我央求医生能否把报告上“肺癌晚期伴双肾转移”去掉,医生坚决不同意,说这有违职业操守。我就哄骗父亲,说报告还未出来,还有两项检查结果要等出院时一并开具。父亲信了真,恰巧那几天他的精神劲头较好,胃口也好,以为不是什么大病,就不再问报告的事。姐姐见缝插针地说,以后你住院、出院的手续和所有的资料都放在二妹那里,你岁数大了,那些小字你也看不清楚,怪费眼神的,父亲点点头,还把医保卡交给我保管。

为了让父亲安心养病,我对照医院开的出院证明,用了一个上午时间,在办公室电脑上制作了一份假的出院证明,还潦草地签上医生的名字,不仔细看,完全能以假乱真。我把这份假的出院证明递给父亲看。父亲很是高兴,连声说,我就说没什么大的毛病吧!瞧你们一个个大惊小怪的。我赶紧把那份证明拿回来,告诉父亲,以后这些东西都交由我保管,你每个月只要去医院复查就行,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你操心。父亲说:“当然当然,我岁数大了,老毛病不容易好,得听医生的。”

 

前四次复查,父亲的癌细胞在药物的作用下,基本控制住了,但父亲的抵抗力却越来越差。我原本想着,趁父亲还能走动,多带父亲走动走动,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父亲自是高兴,但每次带父亲出去,回来就要住上几天院。再后来,我们也不敢再带父亲出去了,父亲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胃口也越来越差。其实,那都是药物的副作用所致。好几次,父亲似孩子般对我说,他不想吃那些药了。我一听,吓慌了,赶紧对父亲说,如果不吃药,就得住院,就得打针,还得吃医生开的更多的药。此后,父亲再未提及不吃药的事。

转眼半年过去了,父亲的癌细胞似乎被药物控制住了,每次复查结果都不错。我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问医生,如果照此情形,父亲是不是可以再活个十年八年。医生说我这想法太乐观了,说一旦产生耐药性,病情发展得极快。医生每次这样回答我,但我总是抱着侥幸心理。心想,我善良的父亲身体素质那么好,一定能挺过去,一定能创造奇迹。

○二○年“五一”节,全家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过了个劳动节,三个孙辈因为疫情也没有回学校,陪着父亲聊天。很久不进厨房的父亲还系上围裙,给我们炸了他最拿手的酥肉、蒸了梅干菜扣肉。自父亲病后,只要闻到炒菜的油烟,父亲就反胃,改由母亲或我们下厨。

那天,父亲在我们的劝说下,和我们同桌而食。父亲很少动筷,却一个劲儿地让我们多吃点,还让即将返校的三个孙辈好好学习。得知女儿即将转为正式党员,侄儿也被列为发展对象,父亲高兴不已,连声说好,说一定要好好读书,学到真本事,将来多为国家做事。父亲还说他不到二十岁就入了党,说没有共产党,哪会有现在的好日子,一定要懂得感恩,要为国家发展效力,只有国家发展好了,我们的生活才会更好。那天的父亲,兴致很高。

“五一”过后,三个孩子陆续返校。转眼又到了父亲复查的时候。那次的复查情况极其糟糕,父亲身上的癌细胞大面积转移,已侵蚀至骨髓,难怪父亲老是说走路费劲,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借助拐杖缓行。我还以为是父亲吃得少没营养之故。父亲直接住进了医院,医生建议化疗,但告诉我们,说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如果化疗,不晓得父亲能否承受得住,如果承受不住,会加重他的病情。母亲说不想让父亲再遭罪,我们决定保守治疗。住院二十天后,医生建议我们办理出院,说这样住着意义不大,不如回家养着好些。

出院时,父亲几乎不能走路了。坚强的父亲不让弟弟背,执意要拄柺自己走。看着连蹒跚都谈不上的父亲一步三晃的情形,我泪如雨下,心里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父亲病后,我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干了,我不敢想象没有了父亲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在我的心里,在全家人的心里,父亲就是家里的天,是我们心中的天。

回到家里,父亲就再未下楼,多数情形是躺在床上,或是坐在电视机前那个掉皮的沙发上。

过了几日,母亲和姐姐要去市场,父亲说好久未出门了,也想去市场转转。父亲不让母亲扶,偏要自己拄着拐杖下楼,刚扶着楼梯走了几步,便摔了下去。姐姐打电话告诉我时,我把姐姐好一通数落,姐姐流着泪不言语。父亲的一条肋骨摔折了,这不是雪上加霜吗?父亲本就羸弱不堪的躯体,如何还能承受这样的伤痛?看我焦急万分,父亲反倒安慰我,说不妨事,慢慢养会好的。

那以后,父亲的身边不再离人,我每天早上都会把熬好的粥给父亲送去,晚上下班后再去医院陪父亲说说话,夜里则由弟弟陪着父亲。

 

细想来,自结婚后,就再未与父亲单独这样待在一起过。父亲躺在病床上,我则躺在另一张陪护床上,不知怎的,我竟然很感动。父亲似乎也很感动,老是和我说起过去的事,说起乡下的事,说起我淘气的事,说起我偷村里玉米的事,说起我刚参加工作,他每周都要带上好吃的,坐公共汽车来单位看我的事……

自成家后,我未再去想这些事。父亲的讲述,把我尘封的记忆唤醒了。我对父亲说,我小时候特别怕他,怕他打我。父亲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胆子比男孩子还要大,如果不管束,长大怎么得了。是啊!我记得十三岁那年,和弟弟捉迷藏,结果把家里两个暖水瓶给打烂了,气得父亲操起棍子就打,我撒腿就朝屋外跑,跑去同学家躲起来,非得晚上母亲找我才回去。类似这样的事很多。

记得那会,离家不远处的灯光球场每周都要放两场露天电影,在家就能听到电影里的音乐和电影对白。父亲把我们三姊妹锁在家里,让我们老实写作业,他则和母亲拿着板凳出门去看电影。我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哪里还有心思写作业。我看家里的窗户是木头栏杆,便提议在栏杆上想办法,姐姐和弟弟积极配合,我们找来工具,卸掉一根栏杆。等父母前脚走,我们后脚便从窗户爬出去,电影快放完时,又赶紧回来,再把栏杆归位。大半年的时间里,父母并未察觉我们这一举动。直到父母有一次未等电影散场就提前回来,见家里没人,秘密才泄露。父亲对我们姊妹仨又是一顿狠捶,我是罪魁祸首,父亲的棍子下得自是狠些。

说起这件事,父亲笑了。说自己年轻时脾气暴躁了些,让我们几姊妹挨了不少打。父亲问我记恨他不?我连声说,怎么会记恨呢?!现在想起全都是美好的回忆呢!心里想,如果时光倒回,我宁可让父亲多打我几次,也不想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是这般无力。

父亲一直关注我的学习状态。工作后,父亲说自考能学到真知识,让我参加自考,我一路考过九门课,却因后来一件事中断了自考,至今想来仍有些遗憾。几十年来,我从未间断过对知识的渴求,父亲很是欣慰,说姐姐和弟弟就懒得很,不及我的一半努力。

其实,我也好生佩服父亲,退休前连年都是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荣誉证书一大撂,还进修了中专,获得了政工师职称。公文写得极好,天文、地理、文史、哲学似乎没有父亲不懂的。父亲的博学深深地影响着我,我内心是把父亲当榜样来学习的,生怕不努力让父亲失望。父亲说我骨子里像透了他,有种不服输的劲头,人就应该有这股子劲头。

说起这些往事,父亲似乎没了病痛,暗淡的眼神似乎也有了光泽。

父亲还问我:“你写了那么多文章,怎么从不拿回来给我看?”我说:“不敢给您看,怕写得不好,让您笑话。”的确,这些年来,我从未把发表文章的报刊杂志带回去给父亲看,甚至从未在父亲面前提及我写文章的事。我觉得,我写的这点文字还不足以在博学的父亲面前展示。父亲知道我写文章也是偶尔从报纸上看到,或是退休的老同事到退管科看报纸,然后告诉父亲的。但父亲装作不知道般,从未问我,更不作任何评论。我们似乎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病中的父亲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突然问起我这个问题,让我始料未及,心里却很温暖。原来,父亲这些年,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我。我想,父亲看到这个与他如出一辙的女儿,心里该是有些许的安慰吧!

那些天,我们就这样聊着过往。我时常有种错觉,感觉父亲还是那个拿着棍子追着我跑的父亲;感觉父亲还是那个系着围裙在厨房不停忙碌着的父亲;感觉父亲还是那个在菜园子拾掇着星罗棋布的瓜架的父亲;感觉父亲还是那个循循善诱地劝导着三个不听话的孙辈的父亲;感觉父亲还是那个戴着老花镜拿着报纸仔细看的父亲……感觉我们又回到了从前,我沉浸在自己建构的思绪里,不愿醒来。

 

直到有一天,父亲已经说不出话,吃不下任何东西,完全瘫痪在床。医生告诉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父亲可能随时离我们而去。我的悲伤没了边,我心乱如麻地准备着父亲的后事;我心乱如麻地按摩着父亲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我心乱如麻地用吸管喂父亲喝水;我心乱如麻地给父亲翻身、洗脚、捏脚;我心乱如麻地一次次亲吻着父亲的额头、鼻子和脸颊……

父亲虽然说不出话,但意识一直是清醒的,直到离开人世的前一秒,父亲的意识都是清醒的。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任由我们摆弄。父亲似乎很喜欢我亲吻他,每次亲吻他,他灰暗的眼睛就会掠过一丝柔光。父亲病后,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去亲吻他,去拥抱他,在父亲还能讲话时,他会呢喃着:“我幺女真乖,你们三姊妹,就你最像爸爸。”

父亲走的那天,把我叫到病床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含混着说以后他不在了,菜园子边上的那蓬竹子让邻居砍了搭瓜架,不要让母亲再种地了,要把母亲照看好。我耳朵紧贴在父亲的嘴边,眼泪簌簌下落。父亲说完后不到两个时辰,安详地离开了我们,脸上没有任何苦痛的表情,如同睡着了般。

在我看来,父亲就是睡着了,沉沉地睡着了,不再受病痛的折磨。我想,我们都要好好的,只有我们好好的,父亲才能睡得安稳。

                                        责任编辑 黄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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