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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普光泉: 我是药
文章来源:《攀枝花文学》2023年第1期  发布时间:2024-04-17
  

〔作者简介〕普光泉:彝族,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萌芽》《民族文学》《大家》《青年文学》《星星》《四川文学》《草堂》《青年作家》《诗歌报》《诗选刊》《天津诗人》《牡丹》《贡嘎山》《滇池》《川中文学》《攀枝花文学》等刊物发大量作品。出版文学、文化书籍26部。长篇小说《一个说纳西话的人》获第五届四川民族文学奖。现任攀枝花市作协副主席,攀枝花市创评室主任。

 

多年以后,我想起斜阳把所有的影子拉长的那个下午,对,就是那个下午,他提着红糖糍粑来到我的单身屋,在急匆匆进入我身体后又急匆匆为我买来速效避孕药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抿一抿嘴,意识到我的身体将会是个大药罐子,不断装入无数的药。

药,五行属木,其繁体字是这样写的:藥。基本释义是:一种可以治病的物品(多指能吃的、敷的或熏洗的)。显然,这说的是中药。我对带药字的成语记得最牢的是:不可救药。这成语说出了我的现状也道出了我心里的阴影。曾经有人恶毒地骂我——不可救药。他骂他的,我听我的,我不但不生气,反而认为他骂得真是精准,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就在听到别人骂我的那天晚上,我闲来无事便对这成语寻根究底起来,从而知道了《诗经·大雅·板》:“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再就是,“药”与我的职业息息相关。

我从来都不认为我是一个弱女子,我当然也不愿意随波逐流。

多年后的我五脏六腑都药里药气,虽说我也曾梦想拥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但那是空想,如今我真的是不可救药。

在读大学时,老师说:人世间一切偶然性的东西,其背后都有着某种必然。

我身体里的正气与邪气随时都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无休无止,体现出必然性,我总这样认为,并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我是药。

 

在那个夜色朦胧的晚上,我跟屋外那棵刚绽放的栀子花说了好一阵子话,夜鸟都不再言语了,才回到床上。这时,我意识到——我的身体里充斥着品种众多的药,林林总总——我老是这样被药所困扰,甚至感觉得到我会被药间歇性地埋葬。

我那几天因为工作不开心导致精神状态差,出现反复失眠多梦的状况,我的身体犹如一棵被风任意吹动的柳树,没了筋骨。我的胃口出奇得差,厌食。我深知我身体里的湿气越来越重,这湿气与药气混在一起,总令我夜里皮肤发痒,睡不安稳。即便睡着了,元神却还在游离。为此,在一个同事的建议下我开始练习瑜伽,同事说,练瑜伽可以排除身体里的湿气,能健脾开胃,从而固住元气。

 

那天午后,他右手提一包药左手提一袋零食在雨后的路上行走,身体在散发着泥土气味的阳光里左右晃荡,嘴里还不停地哼着小曲,朝他居住的那幢红砖房走去。

我从一条岔道走进那条路,故而与他相遇。

他用目光与我打招呼,用一句暖心的话拉扯我。

我无法回避,只得站住,感到一丝暖意的同时也感到了有些后悔。

我心里在说:“今天是何故呢?我许久未走这条岔道,今天却走了,神使鬼差啊!”

他说,他最近在研究养鸡。

“你想想,鸡生蛋,蛋生鸡,无穷尽也,多有意思啊!”三句话不离本行,他对我说,“如何辨别散养鸡还是笼养鸡,这是个问题,许多人探究这个问题,却不得要领……”

他说这些话时旁若无人,好像连我都不存在似的,我呢,只是接受他话语的某个倾诉对象。他并不求我答话,我也不必要言语。始料不及的是,他的左手忽然搭到我的右肩膀上,就如同一坨干硬的泥团打在一棵柳树的树桠上,树身抖动了一下。

我白了一眼他那粗手,想把它推开……

 

我的身体由许多药构筑而成,那天我们近在咫尺,不知他感觉到了没有。我弱不禁风,但我的头发特别好,黑油油的,茂盛极了。行走时,长发总被风撩起,在空气中飘散。那天午后,照耀他的阳光有一部分赶来照耀我,从我飘飘飞飞的长发间经过。阳光很好,碎银子一样洒在我与他的周围,水凼里,影子在晃动。

心中恢复平静后的我斜对着他站立。我呼出的气息有着板蓝根的味儿。这味儿在我的身体里待了那么久,呼出后又经过阳光这么使劲稀释,便弥漫着一股奇妙的药香。他一定闻到了,但不知道他闻到后是什么感觉。我想,大概与我的感觉一样吧,否则他为什么不离我远一点,而是想越来越近。

 

他名叫宋夏日。

时光回到十五年前,那时我们是同事,他对我想入非非,而他是个两岁小孩的父亲。因此,我时常用目光蔑他,一眼又一眼,告诉他再怎么想入非非也是徒劳,除非我真想开了。

后来他突然离职去了北海。

我知道他喜欢吃海鲜,我猜想他大概是被那北海的海鲜所吸引,真正的离职原因却不得而知,也不想去追究。令我无法忘怀的是,在他走之前的那个傍晚,我们在我的单身屋里做了一次爱。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那天是我的二十三岁生日。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屋外涌动着一股股倒春寒。

也就是在那天,我想开了,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在大脑里找这么一个适合于自己的人,我罗列出十二个人,却又将他们一个个否定。忽然锁定宋夏日,是因为他正好从我的窗外经过,我从二楼的窗口看下去,他的身体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阳光让他显得瘦高而不俗。我足足看了两分钟,直到影子在拐角处消失。接下来,我忐忑地给他发出一条信息,让他来看望我。当然,他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我的住处。他来了,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眼镜,还带来了一盒红糖糍粑。那卖红糖糍粑的摊点就在房屋左前方的拐弯处。我在屋里常常能听到那瘦老头守着红糖糍粑担子,时不时传出的叫卖声。那红糖糍粑的“红”字拖得很长,音调极像小时候父亲叫我回家吃饭——我的乳名里也有一个“红”字。我的门开出一道缝隙,从缝隙间我能窥视外面。我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小城故事》。当宋夏日拖着一条影子出现在屋外时,风更快地吹动着影子。我能够想象出,影子里,他的心在急速跳动。我真想关上门,真想再给他发一条信息说我出门了。我犹豫了片刻,门被敲响。我把本来就有着缝的门开大了一些,他乘虚而入,像一阵风。

目光相遇……

 

那时的我年轻漂亮,心高气傲,一般的男子根本不入我的法眼。那天似乎顺理成章,而头夜我有着一种强烈的失恋感,尽管我还没有真正恋爱过,但我觉得我失恋了。我一时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又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什么。我的身体与心灵都出现前所未有的虚空。这虚空中没有了曾经的鸟语花香,而是一次次划过却挥之不去的恐惧感。我需要爱和呵护来填充自己。

我很古板,不知道做爱是什么感觉,那天,我只知道我被突破了。在朦胧的期待之中被猛然突破,颤栗而惊心。

做完后,他迅速穿上衣服,然后去北街的一口堂药店给我买回紧急避孕药——米非司酮片。

他把药递给我时,我看着那小小的白色药片发了一下愣。

一瞬间,我后悔同时感到不知所措。我口干舌燥,寻找水,用暖暖的水把药片送到胃里面去。

他做了贼似的离开,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逐步恢复平静。

我迅速关上门,把自己与外界也与他隔离开来,我靠在门背后,过影片似的一点点回想制造这个结果的过程。我的乳房还在跳,重的疼痛感与轻的舒服感交替起伏。原本一尘不染的床单上摊着一抹腥鲜的红。出于安全的考虑,我的身体打开了一个顺滑的管道口,让暖暖的水把避孕药送入。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吃下避孕药,而且是速效的,速效就有一种救急感,就如同速效救心丸,是紧急状态之所需。那药是抗孕激素制剂,当天晚上,我恶心呕吐,在呕吐中不经意间吸入了倒春寒。在后来的一年里,我老是月经紊乱……

 

就是从这紧急避孕药开始,我的身体里便不断装入药。

多年后,我的身体成了一个巨大的药箱——我想象着它的模样就像杜十娘的百宝箱——有时需要吃药,我会吃得很干脆,我并不在乎多它一样药还是两样药;或者说,我的身体已成药,多上一味药也无所谓罢了。

那事之后,宋夏日神使鬼差去了北海。后来听说他在北海搞写作。此前,我只知他嘴边总爱挂着唐诗宋词,我还见过他手里拿着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看过这书,作者是米兰·昆德拉。书里有一句“媚俗的根源就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我一直不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却牢牢记住了。因为我也对米兰·昆德拉感兴趣而多看了一眼宋夏日手里的书。我由此判断,宋夏日是喜欢文学的,但没想到他居然是去北海搞写作。我心里面犯嘀咕,真要搞写作,在哪里不可以,非要跑到北海去?我知道这不是一般人干的活,需要才情也需要勤奋,搞写作的人不少,但绝大多数都半途而废。果然,后来他放弃了写作,在海边某处租了一座废弃的旧房屋,与他人合作办了一个养鸡场。

嗯!养鸡——海边——沐浴海风,听海浪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再后来,听说一场台风彻底摧毁了他的养鸡场。这倒是令我没有想到的,估计一开始他也没有想到。

而那时,我的生活按部就班,那种在痛过之后,由欲望带来的飘飘欲仙的短暂感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我的身体里荡漾。我一旦想起那天下午,便会荡漾,并且在荡漾的过程中,总会从心里升起一股子紧急避孕药的气息。

“人生如药。人生是药。”我对自己说。

打那个下午突破自己开始,我就在思索我的人生——我的人生究竟该是何样?后来又成啥样?

啊!人生如药,或者人生是药——这感悟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阿芝和她的女儿小敏我都没有说过。

阿芝是宋夏日曾经的老婆,小敏由阿芝与宋夏日所生。

这个宋夏日,去北海后的第二年与阿芝离了婚。当时得知这一消息后,我同情起阿芝来。想方设法接近阿芝,逐渐的,我喜欢上了阿芝,也喜欢上了小敏。我对小敏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只要看着她走路的姿势,听着那天真无邪的笑声,我就觉得舒服,我视同己出。

小敏身体弱,爱感冒,一旦感冒了,蹒跚学步的她便追着阿芝,抬起小脑袋说:“药药,药药”。小敏说的药药是甜的,糖浆类,她把药当糖在吃了。小敏说药药,阿芝便会找来糖浆用温开水冲了给她喝——增强免疫力的那种。我悄悄品尝过,甜,但还是有一大股药味。我想,那甜应该就是用来掩盖药味的苦吧……

我问小敏药药好不好吃。她点头说好吃,还要。我则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吃避孕药的事。那时,我年轻漂亮的身体需要一颗避孕药进入,我吃的是药却又像是一颗特殊的糖,我不由自主张开嘴巴,在暖暖的水一路护送下,让药进入。我吞咽时并不感到困难,只是嘴巴抿了抿,避孕药一顺溜就到身体里去了。

 

我与阿芝在同一家医院上班。

阿芝爱做饭,我也爱做饭。我们常常会在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医院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一些时鲜菜,有时路上遇见,互相点头打个招呼,有时一前一后走进农贸市场。

后来,我和阿芝如影随形,我跟着她,或者她跟着我,我们有说有笑一起去买菜。手里提菜,塑料袋窸窸窣窣作响,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天,而后分手,各自回家做饭。再后来,索性直接到她家,她做饭,我打下手。

不觉间,我和阿芝已开始编织起我们的故事。

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吃饭聊,吃完饭边洗碗边聊,而后看电视,继续聊。有一次我们聊得太晚,天下雨了,她不让我回,顺理成章,我也就留下与她躺在床上接着聊。在同一被窝里,小敏睡在我和阿芝中间。小敏还幼小,抗体还没有建立起来。小敏的呼吸里总是有着感冒药的气息,我的呼吸里则有着避孕药的气息,而阿芝的气息有淡淡的乳香味。三岁半的小敏还在吃阿芝的奶,她吃啊吃啊就睡着了,小嘴巴在奶头旁边润润的,余乳在奶头上挂着,是一层厚实的乳白色。

阿芝说:“我小时候吃奶可厉害了,已经蹒跚学步了还老追着阿妈要奶吃……一直吃到九岁。”

阿芝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说她小时候不爱吃饭,是吃阿妈的奶长大的。

阿芝说,小时候多吃阿妈的奶,长大了身体好,要是男孩子会很健壮,要是女孩子会身材柔顺又漂亮。

我是第一次听她这么说,便迫不及待地问:“这是谁说的啊!嗯?”

“这是阿妈告诉我的。”她说,老家的人都这么说。

我仔细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哦……”

那夜,在阿芝家,我和阿芝还有小敏就这样躺在一张大床上。月光溜进屋,在床上铺开,阿芝的话,我听得入迷,时不时若有所思地哦一声,后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腰。与我的感觉一样,阿芝的腰的确非常柔顺。我又抚摸了一下, 阿芝没有阻止我。阿芝温柔地瞟了我一眼,诡秘一笑。阿芝的笑声里有着自豪感,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穿着柔软的丝绸睡衣——阿芝的睡衣,临时从衣柜里面找给我的,很贴身。我侧过身,小敏的小嘴巴子在我的乳房上搙了搙,我看了一眼,她没醒。小敏是梦中吃奶!我饱满的乳房传来舒服的感觉,心里面轻轻荡漾。阿芝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在说她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她是他们那个七家寨的百灵鸟,在各家的栅栏里飞来飞去,寨里的人都喜欢她。她随便进哪家的门,只要遇上吃饭,都可以端起碗就吃;谁家煨出浓香的油茶来,都会倒一碗给她……

 

阿芝来自大西南的深山,她年幼时喜欢看阿妈做饭食。从做酥油茶开始,阿芝一样不落,跟阿妈学,阿妈做什么吃的,她便站在旁边看,那认真劲比她念书的劲头还足。一次,阿妈在炸酥肉,她一直在灶边,目不转睛,阿妈从锅里拈起一块酥肉给她。酥肉很烫,她左手换右手吹几下,再右手换左手吹几下,香香的,趁热吃。

阿妈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便说,丫头,你对做吃的这么感兴趣,你就好好学吧,把这门手艺学到了你一辈子饿不着。阿芝点点头,算是答应了阿妈。但她终归没有成为一名厨师而是通过读书考试走出七家寨,大学毕业后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当了一名医生。

我呢,很少对人承诺什么——轻诺必寡信——我想起大学里我们班主任说的话。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肖峰说,一个人不要轻意许诺,一旦许诺了就必须去实现,不去实现你就会失信。

我记住了,我不轻诺。

我对小敏说要带她去看电影,每一次都实现,故而小敏非常信任我,依赖我。她把我叫成丽娜妈(我叫张丽娜),每一声都叫得那么亲切。在我的梦里,小敏一次次在我面前张开翅膀飞来飞去,我想我的潜意识里,小敏就是我生的。我常去阿芝家,小敏每一次都会飞过来抱住我的双腿,整个人贴在我身上,使劲吸我身体里散发出的气息。在我的内心深处,小敏就是我的孩子——确信无疑。我想象不出,小敏如果不是我生的该用什么理由来说服我自己。小敏的生命与我息息相关,有好几次,我真想去做DNA鉴定,看看会是什么样。虽然我坚信避孕药一定是产生作用了的,但我还是会一次次出现错觉,梦里也会出现。在梦里,我曾对自己说,来,来吧,宋夏日,你再与我做一次。我想,宋夏日要是再进入我,而后还买避孕药给我,我会把药悄悄藏起来。虽然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无子女,但我不太相信,我认为我会生儿育女的,奇迹定会在我身上出现,哪怕只有数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况且,我对那种疼痛之后获得快感的期盼程度一向是胜过疼痛本身的。回味里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宋夏日在进入我时,反复说“我爱您”,他定是随随便便说的,我也就随随便便听,他只是为激发情绪罢了。然而我很喜欢听。那次,仅有的一次,在做的过程中我居然没有羞耻心,而是暗喜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在我内心深处,男友的形象不是宋夏日,而是一个模糊的形象,仿佛是我喜欢的某个男歌星——宋夏日呢,只是一个替代品罢了。实际上,宋夏日是花心的也是贪欲的,他利用我的空虚寂寞而突破了我,很容易就得手了。但凡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好好珍惜。我呢,却又那么的矛盾,曾经好长一段时间,我并不认为是他在占用我,要说占用,那么彼时相伴成偶的我们一定是在彼此占用。我们之间如同发生了一场梦,那梦里,只是有性无信而已。在做完后,他怕我纠缠不清,便拿话试探我,其实他大错特错了。我重举而轻放,那之后,我的日子一如既往。而他逃走,去了北海,去后我才知道,我也才逐渐亲近阿芝和小敏。现在,我与阿芝、小敏亲如一家。我在阿芝身上嗅到了一种与其他女子不一样的气息,我逐渐地在她身上找到了非同寻常的闺蜜感觉。在阿芝家,阿芝每次洗澡都不避开我,她那出水芙蓉般的身体在窗帘前裸露芬芳,柔和的光线编织在她身上,令我心跳加速。

我欣赏她,并由此而想到宋夏日,想到可爱至极的小敏……

 

我主动向阿芝提出承担去幼儿园接小敏的任务,阿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一次次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待放学,我特有耐心,而每当小敏欢声笑语地飞出幼儿园,飞向我的怀抱时,我都觉得快乐幸福。

大手牵小手,我们一起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不开不开就不开,妈妈没回来……”

在我的幻象里,我即是小敏——小敏即是我——我在内心隐秘之所重温我的童年。

 

小敏喜欢吃圣女果,我也喜欢,特别是那种汲取了充足的阳光、红得特别透彻的圣女果,吃起来感觉非常不错,可以当饭吃。据说圣女果还能美容养颜呢。那天我在街边摊点买了三斤鲜红的圣女果,直接就拿到阿芝家。清洗后小敏吃了一口就说“药,药”。这圣女果真的有一股药味,不在果皮上,而是从果肉里发出的。我又仔细清洗了两个,再吃,仍然有着农药味。于是,我把剩下的全部丢入了垃圾桶。

“啊,人世间充斥着药!救命的药与要命的药,你根本就难以甄别,也无法回避。”

 

我得感谢生活的按部就班与平稳过渡,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生因为赋予某些情感而变得有意义起来。

 

我小时候没吃过什么药,只有十一岁那年秋天受了风寒,母亲给我吃过一次红糖姜汤。我至今还记得那红糖姜汤的味道,烫烫的,有点甜,有点辣。喝下,母亲叫我睡到被窝里去,然后给我加了一床被子。在大汗淋漓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居然就一身轻松,感冒好了。真神奇。人们是因为疼痛而吃药,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我就是一个例外,那次我是为了不让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而吃药。当时很需要这样做,属于无奈之举,却也带来了后面岁月里的无尽疼痛,是肉体的隐隐作痛,也是心灵的疼痛。哪怕是梦里,也会疼痛,疼痛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总是折磨我的灵魂。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在见到小敏或者想起小敏的时候才不再疼痛,要么会让疼痛感降低,所以我喜欢小敏,我会常常去看她,即便见不到我也老想着她。有时候我在想:小敏其实就是我的药。那天中午,我十分难受,双手抱头。头大而重,都重得低到怀里去了。

我对小敏说我痛。

小敏一步步走过来,贴近我,摸摸我的头,说:“是这里痛吗?”

“不。”我说,“是里面痛。”

我摇摇头告诉小敏,里面一阵阵的痛。

我知道,我的偏头痛犯了。我一阵松一阵紧地痛,那种感觉难以言说。老是疼痛,会让人觉得活着没有啥意义。当小敏用清爽的童声说,我给你按摩,并伸出一双白皙的小手在我的头上东一下西一下地捏时,我感觉到了一股暖流在心里面涌动。

无疑,小敏是我精神疾病的一剂良药。

 

是药三分毒,我是我自己的药,也是我自己的毒。

我因为吃了过多的药而变成了另外一个我。

我在许多时候对自己的人生产生极大的怀疑,生活中总是有着无数的不确定性啊。我意识到我的未来还将会一塌糊涂。

我越发感到,凌晨三点会有药的气息伴随着我的阳气上升,令我蓬勃、膨胀,而又突然塌陷。在这样的气息中,尤其明显的是我的乳房,如同有过多的乳汁要决堤,就快要从乳头或者别的鼓凸处拼命涌出。我一次次下意识地掩盖我的乳房,不让它动,但它总不听话。而在晚上十点半左右,我身体里那药的气息便会不断下沉,与阴气汇合,整个人逐渐安静下来。所以,晚上十点半我一定要入睡。晚上十点半到凌晨一点半,我总能睡得像死猪一样。这个时间段我一般不做梦,也不说梦话。凌晨一点半之后醒来,喝点白开水,再睡,大多数时候都能睡得踏实,少数时候会做梦,会说梦话。有时我会梦见小时候在老家的鸡歇山上捡菌子,有时梦见日本鬼子进村杀人放火,我拼命地跑,而端着刺刀的小鬼子就要追上我了……我在第二天早上醒来后老是打哈欠,身体软绵绵的,如同吸了毒。

有一段时间出现了奇妙变化,我接连三天晚上梦见小敏。

小敏长大了一些,在梦里漂亮极了。

梦见小敏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眉目清秀,就像我见到过的照片上那个小时候的卡夫卡,眼睛里有着未来——深邃而久远。树影摇曳。小男孩坐在月光下,静如木鸡。外界在不断变化,却与小男孩没有任何关联。我喊小敏,他并不答应我——他要么是没看见也没听见,要么就是我所喊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名字。我在心里面对自己说,写《变形记》《城堡》和《美国》的卡夫卡早已死了,是英年早逝。小敏不是小男孩,而小男孩也不是卡夫卡的小时候。长大后的卡夫卡不知遇到了什么,他最终带走了恐惧,把悲伤留给了这人世间。我想,这个小男孩的未来应该是另外一番景象吧。 

三个晚上都一样,我的梦正在发展时我就醒来了。我并没有把闹铃设置在这个时间点上,我内心暗暗地惊讶:我的生物钟紊乱了!精准地变动到这个时间点,如一只生物钟紊乱的鸡在报时。

再后来,接连两个晚上我梦见了阿芝。梦中,阿芝睡在我旁边,我们的气息融合,彼此温暖。小敏不在家,她上学去了,我在想,外面那么寒冷,小敏穿没穿羽绒服。我想喊醒阿芝问问,她却把头枕在我的乳房旁边的一个小抱枕上,睡得很沉实。我知道,我的乳头不断溢出的气息掩埋她的世界,那气息里有着药味,大概是这药味适合于她吧,她面带微笑,清口水拉成细线往下飘。也或许她梦里有梦,她定是正在做着另一个梦。

忽然间她笑出声来了,她真的是在做梦,并且是美梦。能在梦里笑出声来的人,定然是幸福的。

 

我最近更爱做梦了。

我连续半个月老是做梦,梦的内容五花八门,在醒来后,绝大多数梦都还清晰地记得。这个早晨从梦中醒来,窗外天已亮开。这时,发现我的右手还放在私处,那里已溢出黏糊糊的气息,这气息令人晨勃——被温柔的氛围包裹着的晨勃,这氛围里,依然弥漫着药味。

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也不尽然,我白天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但我回想起来,大概是在睡着之前阿芝触摸过我的乳房。“你这个,又大又硬……”阿芝在说我的乳房,阿芝在微笑,阿芝的微笑有着暖意而迷人。阿芝脱掉了衣服,呼吸仓促,身体朝着我的身体贴了过来。我们马虎而潦草地缠绵,却也兴致勃勃。阿芝还在说话,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阿芝说话时,我却在想着与宋夏日那一次的一些细节。那时宋夏日是阿芝的男人;那时,是我与宋夏日,而我与阿芝并无任何的关联。后来,宋夏日去了北海,而我走进了阿芝的生活。事情的发展变化往往就是这样,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意料是出乎了,而情理又在哪里呢?我无法深究,也无法说服自己。唯一能作出解释的是,我与小敏一见如故,小敏天然地成为我与阿芝之间的纽带和桥梁。那夜,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命定的,我该与她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那夜,我独自躺在床上,我这种愿望在夜色下越来越强烈。

我曾对自己说,我愿意为小敏心甘情愿付出,但事实上呢,我也没有付出过什么。我每一次为小敏做事,我获得的总是比付出的多,而具体付出了些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喜欢为小敏做事,可以做任何事。我为小敏做事,心里痛快极了,我总是想到“春暖花开”这个词。而在单位,主任安排给我的事我都不想做,内心深处有抵触,能推脱的就推脱,实在无法推脱的就马马虎虎做了交差。

我喜欢烤太阳。无论是哪个季节的太阳跟我都有着天然的亲和力。许多人被太阳烤出汗就会拼命地躲,我不躲,哪怕是夏天的中午,太阳烤我全身,我都是舒服的。再怎么烤,太阳都烤不黑我的皮肤。“这人世间有一个太阳真的是太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跟别人说过。没有太阳的日子简直无法想象。我太喜欢烤太阳了,所以我总是想方设法到太阳下面行走或者做事。在太阳下面,我能听到我身体里的血液如同小溪流一样流动,也能体察到我的元气在运转。而药的气息趋于平和,可是到了晚上,月亮一出来,我便会明显感觉到自己浸泡在药的气味里——我身体里溢出来的药味儿,无休无止,我自己讨厌这味儿,也常常会引起别人的反感。在夜晚我尽量一个人独处——独处至孤独寂寞,那是很好的境界。实在无法避开他人,我便想方设法缩短相处的时间。

可说来也怪,阿芝和小敏却并不讨厌与我相处,不知道是她们能忍受呢还是她们闻得惯我的药味。当然,我也特别喜欢跟她们待在一起,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为了中和我身体里的药味,我开始吃一些枸杞。一天吃上十几颗枸杞,当零食吃,不会上火,嘴巴里一次次回甘,生津止渴,舒服极了。我感觉到枸杞真是好东西,吃着是舒服的,也是身体需要的,我需要用枸杞的香甜来淡化我身体里的药味,不让别人因为与我相处而感到难受。逐渐地,我吃枸杞上了瘾,便在衣袋里装入一大把枸杞,时不时摸出一颗悄悄放到嘴巴里去。有时在单位开会,还戴着口罩,我想吃,便悄悄摘下口罩,趁人不注意摸出一颗丢进嘴巴,再戴上口罩,口罩一动一动的,里面兜着香甜……开始我一直吃红枸杞,是宁夏中宁地区出产的那种,后来我听说黑枸杞更好,我便吃上了黑枸杞。我由呼出的气味判断,原有的那种令人作呕的药味大大减少,我也就不再刻意回避人群了。

 

又一个春天来了。

我在这个初春的早晨把窗户的玻璃层打开,接着再把纱窗打开。清新的风带着春天的信息涌了进来,也裹挟着一丝丝寒冷。不一会儿,阳光也走进来了。真好。我要让阳光占据更加广阔的地方,挤走屋子里的药味和霉气。说实话,我对药物产生了严重的依赖性,乃至形成一种条件反射。我已难以忍受药,而又不得不面对。多数时候是因为身体的痛,少数时候则是身体的痛带动着心痛,而进入痛的境界,我不得不慌慌张张找药,如果一下子找不到,我就只好调动身体里储备的药,让它发挥抑制疼痛的作用。在痛得实在难受却又无法说出时,我会从书架上取一本书来看,卡夫卡的或者米兰.昆德拉的都行,那书中有药。

 

头天晚上起风,风把星子吹得四散,而后有些寒冷,这天早上,天蒙蒙亮我便醒来了。我朝左边转过头去,看见阿芝坐在床上,她身穿睡衣、脖子上搭着洁白的围巾、盘着双腿,她那双没有皱纹的漂亮眼睛微闭着。窗户是关了的,阿芝怕风,我也怕。我和阿芝都不再年轻了。那种淫风邪气,哪怕是微弱的,只要偷偷从窗口遛进来,人便不得安宁。

阿芝在打坐,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与我心目中的模样完全一致,简直就是女神特殊的气质。我跟她在一起会感到十分舒坦。现在,我生怕我的动作产生声音影响到她。浸润在她的气息里,我的心无比温馨。

阿芝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是在向我问安。而后阿芝给我说起《金刚经》,她说,从经里得知那时的佛跟普通的人们一样,也会饿。在讲经讲到肚子饿时,便会收起袈裟,捧着钵,到舍卫城里去化斋。吃了斋饭,又返回到原处,洗净钵,洗净脚,再上讲坛继续传经……

见我感兴趣,阿芝又对我说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她告诉我,这是经中之经。她说,她以竖排的那种本子,用书法字那种写法誊写了三本,其中的一本是打算送给我的。我期待她立刻就送给我。她说,《心经》的核心要义就是一个字“空”,她说完后看着我一脸的茫然,便又说,需要你自己慢慢去琢磨。我记住了她教我的《心经》的第一句,便一遍遍地背诵——我感到这《心经》也是药,并且是原来没有接触到的,更好的药。同时,我仿佛是在用这一句来提醒她,别忘了,一定要送给我一本: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在阿芝的影响下,我也逐步对佛学产生了兴趣。佛学是一门学问,阿芝说,“佛教”就是佛的教育。但我总觉得不能与一般的教育相提并论,在我看来,佛学里面一定有着诸多神秘的气息,或者神性。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接受教育,我也离不开教育。我在与阿芝说话时,仿佛是在解剖自己,一样一样地触摸到身体与灵魂的痛点,又一样一样地流露出积蓄在身体与灵魂里的药。我感觉到好多的药都有着独特的气息,其中一些药已不再是本来的气息,在时光的作用下彻底变味了,甚至产生了毒性。

我在与阿芝说话时,小敏睡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呼吸均匀。

小敏的脑门心上有一颗细小的红痣,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好看极了,尤其是在她放声笑的时候,那红痣一动一动的,尽显其天真无邪。而我会抱住她,在她的脑门心上亲一口。

小敏在睡着了的时候,那红痣安安静静。

 

“我在养病”,人世间有什么比养病还重要的呢。有人问我在做啥,我会回答我在养病。可具体养的是什么病呢,我也说不清楚。总之身体哪里都不舒服,需要调养。我在闭目养神时感觉到舒服一些,但也会一阵一阵的难受,大白天的会产生无穷无尽的幻听,这个世界有着各种各样暗藏杀机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杂乱无章并且争先恐后地渗透到我的身体里。我在调动身体所储备的药力与之对抗。仿佛是一场战争正在进行,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从一开始到后来我都希望能赢得胜利,在这时候,我会从抽屉里面找出小柴胡颗粒冲水喝,过一会儿再找出阿莫西林胶囊吃。吃药的量我会取上限,因为我知道,我吃了太多的药,身体的抗药性很强。

我曾经想过写日记,把我的病,把我不舒服的感觉,把我吃的药……不添油不加醋,逐一记录下来,可后来放弃了,我没有这样做,一半是因为生病的我变得十分的慵懒,再就是我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你想想看,人生都没有多少意义,一个生病而依靠药物延展生命的人操这份心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李银河的一篇文章,深受感触,于是我下定决心做个单身狗,一年又一年在这喧嚣的尘世里漂。

一年又一年漂着,便是一年又一年的孤单寂寞,虽说有时乐在其中,却也常常在夜深人静时丢失了睡眠而辗转反侧。我深感时光漶漫,内心仿佛有着一个巨大而阴森的窟窿,这窟窿里有冰冷的岩石,也有枯死的树。

终于有一天,我对自己妥协了,在我们林科长的介绍下我认识了离异已有三年的中学语文教师李一阳,并闪婚。李一阳是林科长的亲戚,在本市的第三中学教书。在这个时代,离婚和再婚是一种社会常态,我并不去追问李一阳是什么原因离婚的。但按照人们惯常的说法,李一阳已是老物件,而我是新的。

其实吧,我也不新了。

当然,这是我的新婚,至少在形式上是新的。我没有让人们失望,我以一个靓丽而幸福的新娘子形象出现在人们眼前。但我却没有新娘子的那份快乐。

那一夜在婚房里,所有的灯熄灭,包括我心中那盏灯。整个房间与内心十分适宜,面对一片空与黑,我情绪十分低落,却无法言说。这个时候的心境,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叔本华那句话——要么孤独,要么庸俗。我想着要把自己变得庸俗。

李一阳——我从认识时起便叫他李老师,已叫了一个月零三天。

当李老师的嘴唇触及到我的嘴唇,舌尖刚刚挨着舌尖,我便不由自主地挪开嘴巴,把一张自己感觉到变形的脸移开,看向窗外。我大脑里忽然闪过宋夏日的那张脸,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移开的那一瞬间,李老师的脸也迅速移开了。我这张脸和李老师那张脸就如同两个保持着各自温度的热气球,这么有意无意地挨一下,就又匆匆飘移。我猜想,李老师之所以迈开脸,定是我呼出药的气味让他受不了。我能理解。接下来,我们做,我们迈开嘴巴在做。在这一夜,我不能不做。我在想到这一夜一定要得做的时候,身体的那个部位本能地有了一些潮湿感。我暗自庆幸我还有水,水不多,但不至于是那种绝对的干摩擦。我们彼此试探着靠拢,进入与接纳。这个过程,显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风生水起。我们是在为完成人生的某种必要的仪式而努力地做,如同一个机器零件进入另外一个机器零件,整个过程都发出干涩的磨合声。我无法用一个词对这种磨合所产生的声音进行精准描述,也难以启齿。我生发出短暂的呻吟却又自己把这呻吟咽了回去。我只希望那膨胀且硬的物件快点退出,让我好好休息。

劳累!婚礼上折腾,累一整天了——这份劳累是必须历经的仪式吗?

我已经身心俱疲,我得好好休息。

因为我提前声明过不想要孩子,并且我坚决不同意服用避孕药,所以李老师在进入时戴了套子。我累了,而李老师却意犹未尽,我在即将睡着的时候,他扳过我侧到左边的身体。我们赤裸面对,又一次熄灯,那么陌生;没有前戏,更谈不上传说中的那种相濡以沫。他兴致勃勃要来第二次,体现出动物的本能。我不要。他进去了一下下,我便急匆匆把它推了出来。我真是不想再做了,做起来不是舒服而是难受——不想让别人进,却被破门而入的那种难受——我是个病人。见我态度十分坚决,李老师也就没有强人所难。我们背对背睡去。李老师睡不着,他在用手给自己套弄。我听到那手套弄出的声音。我在猜想,他用的是左手呢还是右手,或是两只手并用。不一会儿,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他身体的热浪带着汗味涌了过来……

这一夜,我们的肉体虽然有了实质性沟通,却没有真正的交流。在我看来,沟通是沟通,交流是交流,各是一回事,沟通是机械化的,而交流需要彼此感情的往返,直至融合,得有心灵的深度参与。

我的身体就是药,李老师仿佛是背着一堆药在睡觉。

夜出现前所未有的静寂。

李老师那一身肉发出的呼噜声在夜里穿梭及至窗外。

我实在睡不着了。

我开始产生一丝丝的担忧。

我们这种关系能否继续下去?究竟能维持多久?

这会不会是我人生的一段错误历程……

我曾想过,要通过婚姻让我的生命变得有意义。我再次意识到,我的生命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要在某一阶段使之有意义,就要设定一个小目标,并且付出。但这设定的小目标是否正确?付出又值不值得?我在思考。

 

风悄悄地把窗帘掀开一道缝隙,随风拥挤进来一些神秘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抬起头,看窗外的天空,星星眨起更加神秘的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而这亮晶晶的后面是叵测的,让我觉得夜更加广袤、深邃而充满了不确定性。

李老师那呼噜声有着间歇性,如石头在坡上滚动,是被谁推动着,吃力地推到山顶,滚回来,又推上去,再滚回来。石头与石头相互碰撞,令我烦躁不安。

新婚之夜,我郁郁寡欢的情绪又加重了,已经离开半年的失眠症再度回来,困扰着我。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啊,这个样子下去,会加速耗费这带病的生命。

 

有人说,女人自带三两酒,意思是说女人能喝,我在新婚燕尔的第四个晚上独自喝了三两白酒。这酒是头天晚上李老师带回的,没有喝完的红花郎。那酒罐子的大红色在灯火的辉映下发出光亮,淡淡的,温润着我的心。那能装一两的酒杯刚装了三杯就没有了,我还想喝,可酒罐空空的。

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天旋地转,但舒服。这酒适合我。

可没过多久,我就醉得一塌糊涂。

喝茶。据说茶能解酒,我泡了一杯大益普洱熟茶,不停地喝,结果我整夜都清醒得很。次日我昏昏欲睡,根本就无法进入工作状态。并且,我的肠胃出现了感冒症状,无可奈何,我得再往身体里装入药……

 

对我而言,闪婚不是好事,一点也不好。虽然我与李一阳都一次次向对方妥协,彼此磨合,却还是没有达到和谐共生的那种境界。我对自己说,我与他成不了共同体。我的心里,阿芝和小敏的位置不但没有淡化,反而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显,我与她们才是共同体。我常常梦见她们。

不得已,在勉强维持满一年半后,我和李一阳离婚了。

从此,李老师不用再受我满身药味以及抑郁情绪的折磨,而我也获得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解脱了,解放了。我获得了新生。

我和李一阳没有小孩,当然也就不会有过多的牵挂。

这个春天,我走在通往郊外的路上,河边的柳树舞蹈着,欢乐的春风狠狠地吹着我,暖暖的,心里痛快极了。

这风吹开了柳絮,吹动着我这个成熟的妇人。

我忽然想去柳条下面的河堤上坐着,吹奏一曲口琴——读大学时吹过的曲子《牧羊曲》。这时我才想起,大学毕业九年了,那把口琴压在箱底也有九年了,是一把金黄色的国光口琴。

 

十一

我今年45岁,孑然一身。我抑郁。

就如同灵魂附体一般,我那为数不多的欢乐都依附在小敏身上。

我与阿芝之间的关系是闺蜜或别的,难以说清楚,我也不想说太多。今年春节前,也就是在小敏生日那天,我去做了遗产继承公证。有人说,这人世间多么的珍贵,而人活在这人世间是多么的幸运,我并没有感觉到,但我决定了,要在我离开这人世间之后,把属于我的财产全部留给小敏。

做完公证,独自走在湿地公园的水沟边,阳光明媚,无数水鸟在青荇丛间起起落落,我豁然开朗。作为个体生命而言我是自私的,我没有什么高大上,我已用自己的方式赋予我的生命以意义。我想起了英年早逝的作家王小波,我看过他的一本书《沉默的大多数》,书的封面有一句话我很感兴趣,“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一些道理,遇见一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我走着走着,就特别想找一个人来说说话,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可以用来说话,我便对着那些水鸟啊啊啊。

 

十二

我好多次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药,我也想起我的母亲。母亲在世时,她精心伺候的灶台上总是有着一个黑而古旧的药罐。在我的印象中,那药罐总是温热的,倒出来的药汤,气味非常好闻,苦而回甘,可当茶喝,也能当饭吃。是山里采回来的药,不同的季节能采到不同的药,采回来晒干备用。感冒发烧了吃,身上湿气重了吃,平常无病无痛也吃。吃药像吃饭,那药里面有着无穷的力气,能让人鲜活并且精神饱满。我特别记得,那药里面有一种黑而细小的根须,母亲每次从山涧挖药回来,背篮里都会有这种根须,母亲曾慎重地对我说,这是黑根药,不好挖,也不好吃,苦,但对身体却有许多好处。

我仔细看,那身材纤细的黑根带着山涧那种泥土的气息,因失去水分,已干枯而变得僵硬。

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其实我并不觉得中药苦,在我看来,真正苦的是西药,是那些化学药品,由于西药高度浓缩了,有的还包裹了一层糖衣,并且是用温开水送服——一下子就吞下去了,那苦的感觉只在口腔与喉咙里待一瞬间就进入了肚子,西药在进入后,苦不苦都没有那么明显的感觉。自从第一次吃了西药,我便喜欢吃西药了,那些化学药品逐渐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阿芝则恰恰相反,她一年也难得吃一次药,尤其是西药,几乎就没吃过。阿芝是健康的,活得单纯而健康。我曾经暗地里羡慕嫉妒。我每次喊她,她都会轻轻转过身面对我,眼睛看着我,如一湖蓝盈盈的水出现在我面前,我呢总是欲言又止。

 

我是药,我总是以各种各样的药,流溢出各种各样的药味与气息,来滋润与供养病恹恹的身体。

 

我所面对的物质世界极其丰富,衣食无忧,但我就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忧虑,更多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忧虑从何而来。一年又一年度日,而眼下又要过年了。过年大概就是这样,每天大鱼大肉,仿佛是所有人的幸福,我却认为这不是我的幸福。估计我又得吃许多药,以消磨所吃的食物,来对抗病,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一日又一日过去,便又到了大年十五。今夜该我值夜班了,我却还在别人营造的过年气氛与身体的疲劳状态中无力自拔。在去上班的路上,我想好了——不急,什么事都要慢慢来,大概只有这样,才符合米兰.昆德拉《慢》里所述的那种境界,也才符合我认同的人生所赋予我的那一点点意义。

 

生活还在继续,而我越来越慵懒,因为药,我身体里不断增添毒,我体内的毒远远超过三分——我凭借我的呼吸来评判。这个评判是在2022年春节后的正月十六那天得出的。那天我走在下班的路上,忽然从手机的微信上看到一条消息,这消息轻描淡写,说宋夏日死了,死于脑溢血。具体情况不清楚。我一句话都没有,在岔路口遇到阿芝和小敏,我也没说话。我回到我所住公寓的21楼,高高在上,我公寓的窗户对出去是西边,我常常看落日在那花园里把灰色铺开,到了冬春之交,则能看到一种散发出药气的花朵,如同深藏山里,依时节的轮回而盛开的罂粟。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来——良心成为稀缺的植物,温馨的花园里开满了红罂粟。

 

次日的夜晚,我去了阿芝家,一切如同往常。

不爱说话的阿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在我们交往多年后,我感慨何其有幸遇见了你,而不是为何人生有你……

我说,一切都是命定而非偶然,所有偶然之中都蕴藏着必然,你好好想想你所历经的事,是不是这样子的。

阿芝若有所思,而后“嗯”。

十三

宋夏日是死在成都的。

那是春节期间的一天晚上,他请客吃饭,一大桌子人,喝着喝着他自己先激动起来,不知不觉就喝高了,结果突发脑溢血……

 

宋夏日的骨灰被运了回来,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木头盒子。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这盒子放入了坟茔,是在离他父亲的坟茔不远处新买的一个空坟茔,那带着油漆光亮的木头盒子,在不经意间被装了进去。

这天,阳光明媚。我与阿芝、小敏我们三个人带上鲜花、水果、香纸等,到宋夏日和他父亲的坟茔上去了一次。

 

生活按部就班,这天上班,我坐在办公室,脑海里没有个头绪,乱糟糟的。听说我原来居住过的那排红砖房列入了棚改计划,即将被拆除。我准备这天下午下班后特意去看看。

夕阳下,红砖房的墙壁上写着一个又一个“拆”字,这字用白色油漆圈了起来,十分显眼。多看了一阵子,我的目光朦胧而湿润,巷道里空无一人,或似有无数的人在来来回回走动,其中一个是那卖红糖糍粑的老者,他恍惚间出现而又缓慢消失……

 

“红糖糍粑——红糖糍粑”,声音苍凉,有气无力,不绝于耳……

 

之后的整整一周,我所居住的小区里那些高低不一的树上,总是有鸟叫,我细听,至少有三种鸟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是无病呻吟,它们是在进行小合唱,而这一周的每时每刻,我的心情都无比舒畅。

在鸟声里,我整个人身体轻盈,如同一只随时随地都可以飞向空中的野画眉。对,就是“野画眉”,不是一般的鸟,它是画眉,并且带有原始的野性,而诱惑它的天空呢,蔚蓝、广阔,时不时飘过棉花似的云彩。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中,我没有病,我轻盈的身体被一只野画眉引领着,展翅高飞……

责任编辑 召唤

 

【创作谈】

那粒终未挥发的“药”

普光泉

这是第一次应编辑之约写创作谈,心里未免忐忑。

《我是药》“揣”在心头久矣。每每“拎”出来想一次,就挥发一次。我深知,长期如此这般下去,这粒“药”,就会挥发殆尽,没了药性。于是,我又只好将这粒“药”悄悄密封起来,等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刻,启封。

某天成都出差返回,像往常一样进入寄居的小区,不想被门卫拦下,叫我向社区报备。我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一个疫情时代,病魔无孔不入,似乎我们每个人都有“病”……而解除“病”的唯一途径,就是药,啊,药……这粒“揣”了很久的“药”,竟自个儿钻了出来,“闪”到我面前。自然,我得紧紧抓住,再不能任其挥发。于是,便有了这篇小说《我是药》。

疫情没完没了,整个人类活动的行为举止乃至命运都在悄然改变,生存还是消亡,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考验。对个体生命而言,顺从比其他任何时候都重要。

岁月蹉跎,生命如水,年龄增大了,便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的流逝。事实上,处于集体意识之中的一个写作者,是极其渺小的,我能够真切地体会到现实里存在的那份丧失感与无法挽回感。

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把精力放在写诗上,但最近这两年越来越不清楚诗该怎么写了。面对诗坛的一片乱象,我开始放下诗,“隔离”自己,转而写小说,却觉得隔行如隔山,是那么的陌生。在历经一段时间近乎幽闭状态的开展阅读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吃药,这是身体对抗病的需要,却也是精神的需要——每天,一日三餐,我遵照医嘱,提前吃下药,再吃饭。这样,似乎获得了一份不可或缺的自我安慰——能够活得更久,能够延年益寿,能够更有底气面对岁月的那份“静好”。

这些年来,吃药可谓不计其数。

我的床上床下,床头柜的几个格层里面,都是药。依照医生的说法,各种各样的药,能有效对抗各种疾病。治疗慢性病的药,通过划医保卡,从本市某个正规的大医院开出,用双肩包背回来,以备人生之所需。

其实,一个人来到这世间,起初,身体是健康无比的,后来,由于遗传基因或者是其他无法抗拒的外在因素,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得不依靠药物来修正与解决,也就开始吃药了。这药,不管怎么说,实质都是药,吃着吃着,自己也就成了药,是药三分毒,知道自己已经人间中毒,却依然要再中,目的是苟延残喘,将生命得以延续下去。

作为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我把“我是药”写出来,自以为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说读者,在读后想到鲁迅笔下的药或者其他,那都是可以的,究竟会怎么想,是读者自己的事。

《我们都是“药”》——这是小说责编的“编辑札记”。仅此题目,已经把许多欲说而不好说的东西一语道破。

 

 

【编辑札记】

我们都是“药”

一看小说的标题《我是药》,我脑海里第一时间闪出的便是鲁迅的小说名篇《药》,想起茶馆主人华老栓夫妇为儿子小栓治病买那血淋淋的人血馒头的故事,还想起那“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得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的肃穆、苍茫——鲁迅这记有力的“豹尾”,既是对封建制度的无情鞭挞,更是对世人的警醒和呐喊。

还是回到小说《我是药》或者作者普光泉吧。作为十多年前的“老同事”,我们曾在一间能挤出屁来的办公室里并肩战斗过四年。彼时,人们都称年轻的诗人普光泉“老普”。我不写诗,但始终对诗或者诗人葆有敬畏之心。不经意的,成天坐在一隅、四只眼睛瞪着电脑敲击键盘的“老普”,突然有一天手执一部中篇小说《白》的打印稿“请”我“指正”,不久,又把几大撂厚厚的长篇小说打印稿《阿依阿月》摆在我的案头……这着实把我这个誉为“写小说的”狠狠地难堪了一把。后来,《阿依阿月》获得了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长篇小说奖。这又好好地刺激了我一回。“老普”由诗到小说的华丽转身,令同道中的我侧目甚至咋舌。再后来,同事“老普”竟一下从我身边开溜,来了一个干净利索彻底的“转身”——另攀高枝,而我却一直守株待兔般地没挪过窝。同在一个城市,我和“老普”差不多有七八年时间处于“失联”状态,没有任何形式的往来,哪怕一个电话或短信。而这一次久违后的交往,全仗“老普”这剂“药性”很冲的《我是药》。

这世道,不光“我是药”,其实,“我们都是药”。是药三分毒。而“药”和“病”又是相生相克的共同体,也就是说,要想祛除我们体内的“病”,唯一的克星就是“药”。《我是药》里的主人公“我”,是个疑难杂症患者,生理的,心理的,精神的,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病”。

“我是药,我总是以各种各样的药,流溢出各种各样的药味与气息,来滋润与供养病恹恹的身体。”“我与阿芝之间的关系是闺蜜或别的,难以说清楚,我也不想说太多。今年春节前,也就是在小敏生日那天,我去做了遗产继承公证……把属于我的财产全部留给小敏。”——这是小说呈现的叙事样貌——汪洋恣意、行云流水、泥沙俱下,一泻千里的叙事腔调,亦可说是主人公“我”的梦游似的几近漶漫的喋喋不休,在同质化泛滥的场域和语境中,来了一次突围,换言之,是一种冒犯。面对“病入膏肓”精神恍惚的主人公,用中规中矩的“医术”显然是达不到预想的效果的,于是作者巧妙地植入后现代主义的叙事手段,以近乎半梦半醒的呓语模式,淡化和消解艺术与生活界限,试图规避和突破传统审美法则的约束,在一粒“药”的作用下,让宋夏日“突破”了“我”的身体,也就是说,是“药”让宋夏日与阿芝离婚,是“药”推着“我”走进了阿芝和小敏的生活,又是“药”促使“我”与离异多年的李一阳闪婚,是“药”让我变成了一只“野画眉”。

诚然,《我是药》无疑是跳出“框框”的一种文体尝试,确切地说,是“老普”对小说的一种冒犯。这种冒犯,堪比冒险,但远比四平八稳“填空式”的沉溺于“故事”有价值得多。

小说,是一种高贵的艺术形式,要想写出叙事形态、美学面貌、精神气度超凡的作品,唯有“冒犯”“冒险”,才可抵达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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