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书》

　　

作    者：羽童

　　

作者简介：羽童，原名黄薇，四川崇州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梦着的蝴蝶》《散文中国第五卷：七个人，七种散文》（合著）。在《星星》诗刊、《中西诗歌》《诗选刊》《中国诗歌》《散文诗》《散文诗作家》《女子诗报》《陌生诗刊》《散文选刊》《安徽文学》《青年作家》《西南军事文学》《新诗》《诗中国》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作品被收入《2014中国年度诗歌》《2008中国年度散文诗》（漓江出版社）《野草诗人三百吟》《中国当代短诗选》《中国青年探索爱情诗选》《中外分类诗萃》等国内多种诗歌选本。作品多次获省、市各类奖项。

　　

书籍简介：诗集，分为低纬度节气、水边书、赞美诗、在仁和、秋深帖五卷，收入《立春书》《雨水日》《惊蛰》《铁轨和枕木在黑暗中闪光》《被诗歌击中的羊倒地而眠》《一只羊成为诗歌的神髓》《坐1路公交车回家》《雪化了》等诗篇。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12

　　

 

　　

《水边书》节选

　　

　　

铁轨和枕木在黑暗中闪光

　　

 

　　

今天，一只遗落在金沙江河畔的羊

　　

抬起了忧伤眼睑，她的底部有一道词语

　　

碰撞过的阴影，有辽阔的版图。在川滇边界

　　

日落后的黎明替她复述出，她的背井离乡

　　

 

　　

铁轨和枕木在河谷闪闪发光，一只忧伤的羊

　　

想要回家，多么朴素的幻想。她早已习惯了

　　

不朽的距离，一生中的千辛万苦

　　

 

　　

一只忧伤的羊，忍受住了思念中的摇晃

　　

在铁轨隔世的光芒来临的前夜，经过了

　　

雨水浇铸的四野，抵达锦官城，肋骨的中央

　　

 

　　

被诗歌击中的羊倒地而眠

　　

 

　　

正午的雷雨来临之前，一只羊

　　

在低纬度的攀西，开始了命运的演变

　　

 

　　

噢，一只羊用梦幻般的叹息只看了我一眼

　　

便暴露了秘而不宣的身份。他在河流的微光中趴下

　　

在词语的深穴，被击中的身体如同排箫一起一伏

　　

 

　　

一只绝望的羊在不测的时光中与我相遇，亲吻我

　　

所有的忧伤。我放下了手中的钝器，春天的雨水

　　

刚刚，浇洗过他的脸

　　

  

　　

一只羊成为诗歌的神髓

　　

 

　　

一只羊在菊花夜行军，在一首诗中反复呤诵

　　

它远离部落的巫，离峡谷的底部越来越近

　　

 

　　

一只羊交出了细长的白脖颈，在诗歌

　　

动人的排箫中，开始替我说出春天

　　

 

　　

在最深的金沙江的深渊中，一只羊

　　

用忧伤亲吻优美，用晶莹的血管替代长箫

　　

 

　　

一只羊在江水中打开了身体里的汛期，它的嘴唇

　　

冷落了，往事如风，令猜疑的箭矢多么绝望

　　

 

　　

这是蒙面人的疆域，挟持人的战场，它出入的峡谷

　　

有深渊的拐角，惊心的时刻已经降临

　　

 

　　

在金沙江动人的臂弯中

　　

 

　　

在金沙江玫瑰色的幽暗中，一只羊与波涛越来越近

　　

它打开了身体里的汛期，春天的排箫连绵不断地轰鸣

　　

 

　　

它的眼睑上有三道皱纹，是前世的山岗和苹果树

　　

今生的认领。它的白脖颈上有四颗星星，草尖上的萤火虫

　　

是我一而再再而三亲吻的地方，它带电的毛皮

　　

结实柔滑，蓝桔梗的手，缓慢抚摩

　　

 

　　

在金沙江动人的臂湾中，有今生缓慢的悲悯

　　

和忧伤，青草的味道多么芬芳

　　

 

　　

在金沙江的波涛之上

　　

 

　　

在金沙江的波涛之上，有风啸之后的睡床

　　

有你的私语，还在喁喁不断，被夜色反复磨亮

　　

那些金色的山岗纵横给咽喉的诗歌，爱情的遗骸

　　

将在此地安息，在花朵之上盛开叹息

　　

 

　　

在金沙江的波涛之上，河流的拐角在三堆子

　　

展开了四肢，从头至尾吻过我的忧伤，河流的四季

　　

在柔软中折断，在波涛中碰撞，在深渊中缱绻

　　

 

　　

在金沙江的波涛之上，我内心的锦绣，打开又合上

　　

 

 

　　

 

《水边书》评论

　　

 

　　

 

攀西的“独好”诗歌景象

　　 

　　

杨献平

　　

 

　　

羽童在攀枝花，一个很有意思的地域；她老家可能是成都盆地的崇州。羽童的诗歌写作从不显山露水，她介入，但只是以作品；她书写，以自我的姿态。在她的诗歌当中，弥散着的是大量的女性的阴柔气息乃至葳蕤驳杂的南方草木意象。读她的诗歌作品，需要一定的耐心，还要一种安静的氛围。需要呼吸缓慢，也需要心神一致。我觉得，羽童的诗歌即使在全国的女性诗人当中，也是中等偏上的那种。这样说，我有两个基本依据，一是她的诗歌与人或者他人与她雷同的不多；二是她的诗歌始终是被阳光照耀的，极少有激烈的表达与愤懑的呈现。可以说，羽童的诗歌，正是一位女性内心光线的曲折延展，是温润的女性气质以诗句的方式在纸上的一种“暗放”与“袒露”。

　　

通读她的这本《水边书》，便会形成以上的印象。当然，我不是说羽童的诗歌就是这么简单，或者说，她的诗歌就是这样的一种单一形态。在这些诗作当中，我看到的羽童是丰富的，也是丰饶的；是明净的，也是繁复的；有些幽雅还有一些雅健康正。这在当下的女性诗歌群落当中，羽童的诗歌特点就显得醒目。可以发现，羽童是耽于抒情的诗人，对自然之物有着天然的爱意与亲切感。如果稍微细心一点，还会觉得羽童的诗歌已经与一方地域和气候勾连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如她的组诗《低纬度的节气》，看起来是写农历节气，但其中隐蔽了大量的，令人若有所思的个人情感密码。对于诗人及其作品来说，任何的语言都不是凭空而来，必定是由其肉身接触，心灵发酵，进而提升和跃然而出的。

　　

《低纬度的节气》当中，每一首都比较短小，每一首都用尽了诗人的技术、思想和感情。每一首都虚实相映，如小说中的复线。羽童似乎深谙“托物言志”或“物我一境”之道，尽可能地使得每一诗句都充满能力，承载足够的信息而又不让人觉得疲累和拖沓，如她的《七夕》：“其实，你和我一样，都已经听不到/蝴蝶飞动的声音，在攀西河谷/八月的葡萄藤下，一把对镜贴花黄的木梳/沾满了从六月到九月的露珠/这是刻意被冷落的道具，一个单薄的词/从窗口飞走，身子比燕子还轻，轻到天上，轻上银河/而当我再次忆及一双蓝桔梗的手，月光便要碎成这种形状。”这首诗的容量是巨大的，从外到内，从一个节日到个人内心，从内心而延及某一些情感历程，包括对爱情的诉求和认知，都可以从中解读或者说窥见许多。再如《秋风颂》：“夏天的雨水已经远去，我赶走了我的羊群/在汲水的河岸，为谁让开今生的路//秋风那么轻易就穿透了河谷/秋风里藏着忌日和庆典，现在/芒果流蜜，浆果羞红，番石榴低垂/低纬度的攀西河谷丰衣足食，高枕无忧//世上有情有义的，都在赶回来/春天破碎的心，在秋日得到愈合。”也与上一首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这首诗当中的“负荷”和“基调”可能更令人能够想起“伤春悲秋”一类的人类对秋天的共同情感认同和感触。

　　

好的诗人总是在寻找自我与众人，生活和生命，精神和灵魂的那些繁如乱麻、难以厘清但又紧密相关、纠葛甚深的关系和渊源。正如博尔赫斯诗句所说：“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单的火焰/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传说为古代犹太人的刑场，位于耶路撒冷西北部的一座小山上）（《陌生的街》）”而诗歌乃至文学作品，就是表达和呈现个人对于世界的态度与看法。羽童当然深谙此道，也做得非常妥帖与见功力、有成效。这本诗集当中绝大多数作品，都体现了羽童个人在攀枝花对于身边周遭事物和某些人生际遇、精神困境和内心闪电的想法。其中的《铁轨和枕木在黑暗中闪光》《一只羊成为诗歌的神髓》《草房子》《九点十分的月亮》等等，每一首当中都体现了一种寓言式的陈述和隐秘的告知。特别是《结绳》《我病了，还住在我们的草房子里》等作品，所体现出的情感深度和思想深度足以令人有所思所得。“继续戴上亲爱的红珊瑚耳坠子，在清晨出发/站在水泥地上，等来来往往的车辆，在没有你的歧路/你走你的杭州湾大桥，我过我的炳草岗”乃至“我病倒了，我看见忧伤的羊群衔来毒草/在死亡来临前，它们已经别无选择。它们用祷词/清除我胸部怒放的罂粟，以及我收藏的，你头发中/那些绵长的香气”一类的诗句，张力十足，每一句当中都包含了一种特别的人生况味和生命体验。

　　

羽童的这些诗歌让我觉查到来自女性的深度，或者说，女性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对世事的感触、对人生和情感的理解，显然是男人不可及而且无法理解的。女诗人似乎都在以一种特殊的别致触角拨动人心和人性的神经，有时候会蜿蜒抵达最深处，使得读到者倏然为之震动。这可能是我看重或者说对羽童诗歌最深切的观感和印象。毋庸置疑，羽童是有才华的，也是有机心的，她的诗歌技术自不必说，但羽童能够用诗歌带给人另一种“体验”，而且诗歌始终不俗，自我超越并且有所确立，这在当下的女诗人当中，也是极为难得的。

　　

相比以上诗歌的隐秘与意象繁茂，本质明亮与幽秘，这本诗集当中的《赞美诗》《在仁和》两组诗可能更接地气，或者说更为切身一些。羽童从内心和情感的现场出脱之后，进入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生活现场。当然，我不是说进入现场的诗歌就应当直接、沾满油腻的尘土、腥味的集市和酸腐味道十足的日常生活，而是说，可触可摸，与我们肉身紧贴的现实现场可能更能让人感到了热气腾腾的“肉身存在的气息”。这两组诗歌当中，羽童并没有把自己缩小在某一个具体场景、细节和片段当中，却是从一点生发、潜入和疏离，进而使得诗歌获得了一种更为丰富驳杂的品质。如她的《安慰》《生日》《两个剧情》《集市》《刘家巷子》等等，她提供的诗歌让我看到了生活在一个人精神当中的痕迹，看到了一种人生体悟对于一个具体生命和灵魂的重要性。这里面，我最喜欢《安慰》和《两个剧情》，毫无疑问，这是有难度的诗歌，也是意味复杂，充满多维向度的诗歌。它们可以将读者带入到更深的思维和思想层面，也可以从中发现更多的“意想不到”和“原来如此”。

　　

《秋深帖》当中的诸多诗歌，有赠人的，也有自况的，有亲情的书写，也有某种思想的秘密交流和“宣召”。这样的诗歌，让人觉得温暖而冷峭，也有孤单和决绝，温情与宽容，自由的渴望与拘谨的无奈。这一本诗集，我敢说，应当是近年来女性诗歌写作的一个新的展示，尽管羽童的诗歌声名并不那么普及。对于这样的一位隐在西南阳光与草木蓬发之地的诗人来说，一切俗世名利似乎不重要。一个诗人，一个写作者，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唯有他们艺术性的创造，哪怕是历经千年，只要是真正的好作品，就一定会闪烁其光并灼灼其华。当然，我不是说羽童的诗歌写作已臻化境，她也有粗疏、自我重复、太过守规矩等问题存在，但我相信，艺术是发展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一个写作者，重要的不是写了多少，而是如何学会变通，进而使得自己的创作不断递进，如建塔一样，最终巍然赫然，独矗一方，为更多的人提供样本和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