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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诞之美——论韦白的诗歌
文章来源:《攀枝花文学》2022年第2期  发布时间:2022-03-24
  

  2000年8月,在长沙,我和韦白就诗歌的品质,诗歌的美学追求,诗歌的写作理想,诗歌的叙述方式等等有过几次漫无边际的谈话。在我的印象中,韦白是位非常容易激动的诗人,并且是我所接触过的诗人中与自己的诗学观点比较接近的,在当时我们对诗歌的及物性书写和客观化描述上保持观念上的一致,而且,我们都对法国的新小说颇多好词,对法国批评家、当代后结构主义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都有发自内心的热爱。我们还谈到了当代中国诗坛,以及我们共同喜欢的云南诗人于坚。在我看来,韦白有一个宏大的幻想,有对客观事物由衷的敬畏之情。我们高度地保持事物的完整性,并对这种完整性用诗性化的语言去忠实记录。在这里,情感被遮蔽,抒情被抑制,甚至,作者的观点也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事物或者事件的平面化呈现。

  在我今天的记忆中,韦白的反叛或者说他的宏大的愿望就像拍电影一样去写作诗歌。他甚至把美国的苏珊·朗格的论电影和绘画的书拿给我看,激动地用他那不太漂亮的普通话念出他在书上勾勒的一些句子。那一天,远人醉了,在睡觉,韦白的爱人也睡了,诺大的客厅只有我、我的爱人和喋喋不休的他。我实在困顿了,我也没有与人论争的爱好。当韦白说起电影,我突然想到,我们的写作中非常缺失或者说没有能力到达的地方是:电影既是时间艺术同时它又是视觉艺术,在受众的视觉行为中,时间的流程通过剪接、内容甚至完全不相干的画面,在运动中产生意义(所指),或者说看出内容(所指)。而诗歌完全是一种单向性的时间艺术,如果我们一味地抛弃诗歌中本身的固有的特质,比如诗性、抒情、激情等等,追求一种零度写作,诸如拒绝隐喻、能指、平面化、客观化、及物性等等,都会使诗歌不同程度地遭受伤害。当时,我记得韦白很迟疑了一会儿的。今天想来,诗歌写作是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写作中所渗透的一些想法,往往带有真知灼见,非常朴素,但难能可贵。

  两年后的今天,当我认真阅读韦白的诗歌之后,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差异是很大的。我先前认为我们在诗歌观念上的认同只是在方向上的认同,我们在诗歌写作上很多方面有几乎完全不同的追求和爱好。比如,在韦白大量的诗歌中,他对怪诞的绝对使用权,在我见到的中国当代诗人中几乎就是一个异数。九十年代安徽诗人余怒的长达1300余行的《猛兽》对怪诞有过一些操作上的技巧,在人与兽的角色互换上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典范。而韦白的诗歌,一开始,就在为我们设置阅读与审美上的障碍。事实上,在菲利普·汤姆森那本薄薄的《论怪诞》一书上,对怪诞一词有过精确的定义:怪诞乃是作品和效应中的对立因素之间不可调解的冲突,有着矛盾内涵的反常性。作者认为,怪诞走向不和谐、滑稽、恐惧、恶心、过分、夸张、反常。一句话,怪诞使人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是基于违反常理、甚至违反道德的。而韦白的怪诞,是基于违反读者的阅读习惯,破坏读者的阅读视野和审美期待。几乎每位极具盛名的作家都使用过怪诞:《等待戈多》的贝克特、《一个平凡的建议》的斯威夫特、《变形记》的卡夫卡、《西绪福斯神话》的加缪、《铁皮鼓》的格拉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的达里奥·福、《一个后现代主义者的谋杀》的伯格等等。中国的小说里面也有怪诞,并且用到了极致,比如蒲松林的《聊斋志异》、明清的志怪小说、吴成恩的《西游记》、鲁迅的《故事新编》。但用到当代诗歌上,中外都很少见。

  在韦白的诗歌中,没有两年前盛行于诗坛的口腔快感,即使在对现实的反讽与调侃的刻录中,在建构与解构的书写中,被陈述者就像法国电影批评家克里斯丁·麦茨在其著名的论文《历史和话语:两种窥视癖论》所说:欲望陷于两种面目的永久变化中,那就是:主动与被动,主体与客体,看与被看。在诗歌的书写中,韦白的陈述就是诗意消解、诗意拆除后所呈现出的客观性,也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而绝不是生活的本质。那么,消解、拆除了诗意的诗歌何以为诗呢?看来,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谁敢于窥视美杜莎的头而不惮于化作岩石?诗歌的美杜莎时常令我们的语言变成坚硬的石头。在韦白的诗歌中,我们往往可以看到后现代的诗歌影子,后现代通过游戏来拆解深度和意义,对神圣性、秩序、常规、传统,甚至一切概念、符号都深感怀疑,不仅怀疑浪漫主义的乌托邦,怀疑现实主义的真实性,甚至也怀疑现代主义所包含的各种剧烈的感情:焦虑、孤独、无法言语的绝望和形而上的追问。在韦白的诗歌中,大量采用后现代电影式的书写方法:反讽、戏拟、类型混杂、滑稽模仿和“元叙事”等解构方法,对抒情、激情、象征、隐喻、及物性和平面化等诗歌因素重新做出了解释,从而暴露出这些解释的“非必然性”和其意义的“非真实性”。事实是,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本原的世界,而是一个被符号化了的意义化的世界,对于后现代主义来说,任何深度都是人们为了某种目的而强加给现实的,因而也是可疑的,对深度的拆解、消解,对矫情的贵族意识的嘲笑,对那些虚伪的道德寓言和价值观念的瓦解,放弃了对终极意义、绝对价值、生命本质的孜孜以求,不再显示知识分子的精神优越和智力优越,就成为后现代主义的典型特征。在韦白的诗歌中,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虚拟的世界里的,在这个虚拟了的由各种画面交织而成的日常的、生活化了的场景中,我们能分辨出荒诞之美,怪诞之美。

  在韦白的具体诗歌中,《后抒情时代》很显然是一种破碎的客观景象的呈现,在这之中,片段、破碎、客观化是他的写作手段,他的目的是对情感的压抑(这不等于说《后抒情时代》没有情感)。这里的被压抑的情感就是对生命荒诞式敬畏。像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寂静像风暴后突出水面的礁石,黝黑而坚实。”(《外科手术室》)还是有一种对主观情感的显在表现。“进入同一视野的还有一位少年,滚着铁圈。/他一直向落日的方向滚去,随即消失在建筑物巨大的阴影里……”(《街头即景》)是对客观事物流逝的朴素表达。这组诗的最后一首《临终关怀病房》,是韦白对传统意义上的死亡的敬畏和对写作本身的回归。诗歌的很大一部分是让人感动的,我在前面说过,怪诞的诗歌往往让人厌恶、恐惧、不和谐、没有亲切感,然而,《临终关怀病房》里的很多句子让我有很多的感触:韦白写电梯“对于其中的病人它无疑离天空更近些”,写荧光屏“闪着荧光的/表盘,除了幽幽地吐出一些数字,/似乎也懂得要保持一份完整的寂静。”写病人吐痰“医生搬动着那个老支气管炎,/努力想让他咳出那枚古怪的蝴蝶……”。写死亡“有经验的护士说:/往往当一缕芬芳从窗门的窄缝里飘进,/或者一阵音乐在天花板上响起时,/一定是某个患者挣脱了生命加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束火焰……”

  在《后抒情时代》这组诗里,韦白使用了庞德诗歌中的技巧。庞德所倡导的诗歌写作的核心思想是客观性,他认为诗歌应该具有书写客观事物的准确性和及物性,在T.S.艾略特编的庞德著《回顾》(1954年)一文中,庞德认为“直接处理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的‘事物’”。这也是庞德自始至终坚持的文学审美标准之一——客观表现。庞德赞美《大学》里的“日日新”思想,反应在他诗中的就是反判传统诗学意义的阐释,切断语言中的逻辑关系,直接彰显出新的,显示现代派艺术特色的破碎性艺术手法。这种破碎性艺术手法只是意象主义诗歌写作的一种常识性技术,对于知晓一些诗歌史的人来说,并不成为什么问题。庞德在文学上的主张,影响了20世纪50、60年代法国的“新小说”,比如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克洛德·西蒙(《弗兰德公路》《农事诗》《植物园》),罗伯-格里叶(《重现的镜子》《昂热丽克或迷醉》《科兰特的最后日子》),弗朗索瓦·邦(《工厂出口》),强调小说的物性特征,取消小说中深度与泛人性概念,这影响西方现代派小说非常深远,也影响到中国的先锋诗歌写作,比如于坚的《0档案》。

  与此同时,著名的前苏联文艺学家巴赫金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研究中,提出了复调理论。关于复调,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这本书中,有着进一步的实践与理论。巴赫金和昆德拉把文学写作,尤其是诗歌写作引入了微观的技术时代,也就是一些评论家说的“诗的微观技艺”,小说家和诗人再也不会因为谈到技术而脸红了。这好比医学上的外科手术,手术越大,越要把病人的痛苦和创伤减少到等于或接近于零,这就是外科手术上的“微创医学”,就是要强调医生的手艺。当然,这种手艺是在一些先进的设备装备下进行的,这与文学创作完全依靠观察、体验、冥想,没有可比性,但有一点,那就是越来越需要技术,越来越强调技术,越来越重视技术。巴赫金所谓的诗学问题,这里主要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艺术形式上的独特性,其实,在1953年,罗兰·巴特的早期著作《写作的零度》就开始从理论上研究文学上的能指功能。一般认为,《写作的零度》是对萨特的《何谓文学》的一个隐含的回答和辩驳,尽管在该书中一直未出现萨特的大名。萨特认为,当代文学应放弃唯美主义和语言学基础的形式主义,而应将笔端伸向社会和政治学的深处,对此,罗兰·巴特表示出完全相反的意见。在《写作的零度》中,罗兰·巴特反复申诉的,令他焦虑也令他心仪的就是语言和基本的字词魔力。

  在《制作》这组诗里,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诗人韦白对怪诞艺术的某种尝试,他在诗中的技术显然看起来十分笨拙。但是,这种改变自己诗歌的愿望却是非常明显的。在我的印象里,《制作》是在剥动物的皮,并且还非要人看不可,就有点像鲁迅先生曾经写过的,杀汉人的头,还要汉人鼓出掌来,给一点掌声。这就是《制作》让人难以下咽的地方。《制作》的恶心之处还在于,对诗人,对公鸡,对兔子,对鱼,对鹌鹑,对精神病人,对性交等等的制作,完全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病态描摹。在这里,我看到了诗人韦白的彻底变化,那就是对不管是主观还是客观的诗歌观念的改变,他在有意识地扬弃他自己曾经保持和热爱过的诗歌理念。我觉得,在这方面,韦白的立场是非常明确的。在韦白的前期作品里,我还能读到他自己的影子,这种影子就是他自己诗歌的呼吸方式,就是他自己对世界的认读方式,就是他相信过的诗歌的客观抑或平面的东西,而现在,韦白已经不相信了,他只相信他对诗歌的另一层面的批评,那就是社会学上的病态。他对这种病态进行表述,并且不厌其烦。

  从写作的时间上看,晚于《后抒情时代》、《制作》两年之久的《此时此地》更加明显带有非常隐晦的后现代实验特征。韦白说过:“在恢复日常体念的前提下并不采取‘极端经验主义’……既容得下一个世界又无损这世界的复杂性和异质性,理论上是可能的。”在我看来,滑稽模仿和“元叙事”是这组诗歌显在的表现形式,这是韦白在这组诗歌里采用的技术或者技巧。在诗歌中,我们看到“春江花月夜”“孔乙己”“登高”“小说家”等在视觉上非常习惯了的符号。事实上,这种视觉符号已经成为某种强势(权力)话语,并且与庞大的传统体系溶为一体,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戏仿,就已经是另外一种写作目的和挑战心理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非常美丽而又伤感的一首千古绝唱,全诗以春江月夜为背景,细致、形象而又有层次地述说相思离别之苦,词清语丽,音调优美,婉转动人,催人泪下。而韦白的《新春江花月夜》则是一幅新的“清明上河图”,描写的是南方的市井生活。在这幅图画里,是混乱不堪的、污秽的、令人感到压抑的城市或者郊区的建设图景,但是,在这样的图景里,我们读不到什么蒸蒸日上、奋发图强的象征意味,甚至根本读不到“美”和“爱”来。其实,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这也符合韦白的诗学理想。韦白一再追求的就是诗歌的在场性和现代质感。从这方面来考察,《新春江花月夜》是契合韦白的诗歌立场的。我在《冬日登高》这首诗里也读到了这种意味。但是后者显然有别于前者。不过,整组诗旨在建立一种新的“元叙事”的叙事,使诗歌具有纪实性叙事风格和叙事本质。这种“元叙事”是在滑稽模仿的基础上进行的。我说过,这种具有后现代实验性质的诗歌文本是怪诞的,荒缪的,但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讲,《此时此地》要让人容易接受一些,并且整组诗歌充满着智慧与诗学意义上的美丽和大胆。

  长诗《机器人δ的幸福生活》是韦白2002年费心之作,历时半年之久。在这首带有强烈叙事色彩的长篇诗歌中,韦白是在建立一种诗歌秩序,我的理解就是,韦白在这首作品里,叙述了一个机器人δ向人转变的相互指认,机器人δ的成长流程,即是机器人δ被指认为人(虽然最后没有成立)的经历。在这中间,有许多故事成分和人物穿插其间,正是这种有效的和简洁的故事性使作品在逐渐成长的过程中,充满着许多偶然性和戏剧性,使诗歌在阅读的过程里,具有互文效果。在这种开放的实验文本中,暗示着韦白的某种写作期待,在我看来,正如他所说的:“单一文本的诗歌可能将会突破,诗歌文本与其他种类的文本之间的界限将日益模糊,并相互融合而成为一种更为宽松的综合文本……这种复合式文本呈现为多文本的随意拼接和瞬间拆解。”同时,他还说过,“不同风格的诗歌文本之间,以及诗歌文本与其他类型的文本之间的嵌合或并置,可以形成某种对话关系,可以产生某种内在的联系,甚至一致性。”我不想在这篇文章里再去复述一遍机器人δ的种种充满着喜剧色彩的成长过程和戏谑经历,而且也非常没有必要。我只是觉得,对韦白,对我们大家,机器人δ的经历或许就是明天的事情,但是对一首诗歌来说,它所表现的事实能在多大程度上成为可能,这并不是我们所应该关心的问题。我的问题是,这种怪诞诗歌的复杂品质,它所呈现出的某种凄惨的命运和人物之间所具有的特殊往来关系,是否就是韦白冥想之中暗暗关心的事情呢?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韦白所从事的事情都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并且这样的事情对韦白来说,显得十分地孤立。我知道“孤立”的意思,不单单指韦白的先锋性带来他目前并不看好的处境。我还要指出,他所倾心打造的语言与诗歌的怪诞迷宫,会带给我美的。的确带来过,我确信。

                              本文作者:曾蒙        责任编辑:黄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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