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梦成/文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这是托尔斯泰说的话,是不断被经历着的、被目睹着的或是被听闻着的世人生活。短篇小说《山那边》(载于《莲池周刊》2024年2月总第1208期)围绕着一片板栗林以及林中的石头,讲述了个体的起落、环境的蜕变,在起伏更迭中照见人情冷暖、时代发展,更有那挥之不去的对乡土世界的缕缕爱怜。唯有情真才能感知一朝一夕中所孕育的羁绊,唯有意切才能感受一丝一缕变化中所蕴含的消逝之感,乡愁写不尽,对故土的深爱在时间的淘洗中也越发诚挚纯真。作者张龙把这份爱意揉进自己笔下的故事中,不彰显却又不至于抓不住,不浓郁却又不至于淡薄,而在这张巨大的乡土世界的网上,始终剪不断的是那丝丝缕缕的愁和情。“山那边”是林子、是石头,记录着小说人物杨家富一生的深情。
一、消失的板栗林
《山那边》并不复杂,开头便已交代山那边是什么——板栗树,同时在第一部分就释放出其最重要的三个要素:主人公杨家富、板栗园、石头。没有优美的环境描写铺垫,没有细腻的情感刻画渲染,一个直截了当的“一百万”巧妙设置文本的悬念,抓住读者心理,而相对于悬念的巧妙,更令人新奇的是主人公杨家富、板栗园以及石头之间的关系及其背后的故事,使人耳目一新。文本所叙述的故事并不新鲜,甚至可以说老生常谈,然而其选择的连接文本的关键要素和促进故事生发的构思,却是值得读者不吝赞词。每棵板栗树身后都是一段岁月,树底的每块石头都记录着一件往事,杨家富在与板栗树的私语中,在与石头的神交中,向着自己的未来不停歇地往前行。
杨家富倾注一生心血的板栗园被卖断了,这并未使他获得颐养天年的快乐,也未让他得到物质充裕后的踏实感,他的生活反而在这样的一次事件中一改往日的怡然自得,陷入一波三折之中。失去朝夕相处的一棵棵板栗树,换来白花花的一百万之后,在他那几十年没有变化、被视作一堆废物的老宅里,突然挤满了儿女子孙,嘘寒问暖,各显神通,把杨家富捯饬得精神倍爽,却也让他别扭不已。在众多物件中,最醒目的就属那二儿子杨罚款买的残疾人助力车(杨家富身体硬朗),以突兀滑稽的方式将讽刺意味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为后来杨家富栽下沟坎、住进重症监护室埋下一处意味深长的伏笔,正所谓一语成谶。因为“一百万”,一间老宅从无人问津到热闹喧嚣再到人去屋空,在“动、静”轮换间,子女们各打算盘,心满意足,老父亲却是一夜无眠。杨家富早已深感自己“比人贩子还可恶”,他用赖以生存的板栗园换来这一切生活变化,而自身失去的则不只是眼前的板栗园,还有那更显珍贵的藏在林中的件件往事,以及那一份搭载在板栗园上的深厚情感。假意的温情升腾,炽热的真情坠落,在动与静、升与落的反差对照中,人物形象特征开始展露,一幅典型的乡土图景逐步展开。
板栗林消失了,时间不多,就一个上午,杨家富也在泪眼蒙眬中栽倒,这一倒下去犹如“一百万”的事情引发子女们蜂拥而至,也引出“一百万”打水漂的情节,顺带还为儿子取走存款提供了一个不可辩驳的借口。杨家富摔倒住院后,儿子杨罚款以给老父亲治病的缘由提走存款,提出来的存款则在被利诱蛊惑下流进工程老板高通的口袋,随后高通携款遁形离去。此刻,对于杨家富来说,板栗园已被推倒,老宅已被铲平,赔偿款已被套走,生活在接连变化,对杨家富这个个体重要的事物也在接连消失。好在这一切是在一个渐进的过程中让他后知后觉,而在他知晓实情的时候,他已在鬼门关的闯荡中悟得生命的珍贵,并深感每活一天都是赚的。生活的系列变化使杨家富在物质上不断失去,但也使他在精神上不断升华,让杨家富从物质世界中挣脱出来进入精神上的觉悟,这一过程则与其相伴一生的板栗树密切联系着。杨家富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到山那边种下一棵板栗树苗,一棵棵板栗树倒下后让他在系列变化中得以重生,而他在不觉中新种下的板栗树也使逝去的板栗园在悄然复活。惶恐的杨家富迎来自得其乐的生活,消失的板栗树正在寂静山野中生长,这是进步与希望,山那边则是进步的实践地,是希望的承接处,所有念与想在杨家富的情与思中轻轻摇曳。
透过板栗园被卖断这样一个事情,作者张龙使读者看见杨家富的情深和豁达,杨罚款等子女的虚情和贪欲,工程老板高通的无情和狡黠。曾经的板栗林消失了,但是它让文本内的杨家富对自己以及身边人有了新的认知,也让文本外的读者深刻感受到人的复杂和多面。自是古来愁事何其多,好在柳暗花明不尽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尽管杨家富家还不至于像王二狗家弟兄俩反目成仇,但围绕着一百万赔偿款也尽显人在利益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各色面孔,百人不一定是百姓,千人却必是千面。随着小说情节的深入,以杨罚款为代表的子女们和老父亲在悄然中形成乡土世界里不同的形象,这些形象不论好坏,都是组成这一方水土人情的一部分,生动且鲜活。而从乡土世界走出来的作者的思绪,便在这些人物身上游走飘摇,从而在一遍遍进入这方世界中进一步认识故乡,认识自己。
二、静静的阿浇石
前有曹雪芹以一块石头为引子写下鸿篇巨著《石头记》,记录了四个家族兴衰史的经典例子,作者张龙借助石头推动小说情节展开也不无异曲同工之妙,以石头标记事件,展现一个人的人生,化出乡土世界的一个切面,从中见到的个体与乡村的变化,引领着读者穿过文本,看见真实。演绎乡土世界的生活需要小说主人公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来实现。小说主人公杨家富靠着板栗园经营日子,但他的这个板栗园跟其他的板栗园有区别,杨家富每经历一段重要时光都要栽一棵树,这段时光发生几件重要的事就在该树下放几块石头。因此,这个板栗园里的很多树都有名字,这些树底下都有一块或几块石头,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叫作“阿浇”的那棵。阿浇是一块石头,也是一棵板栗树,还是一个人名,“阿浇”以不同的形态一直存在于杨家富的生活中,汇集着他后半生的秘密。阿浇之所以变成一棵树、一块石头,皆由杨家富使然。在和阿浇加深羁绊那天,杨家富种下一棵板栗树取名阿浇,树底下埋藏当时所枕的石头代表他们之间的秘事。
行为在不同的评价框架下所释放出的意思往往截然不同,这在杨家富和阿浇之间的事情上尤其显著,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的现象似乎更贴合实际,因为其所表现出来的是实际的复杂和多面,而不是简单的归一或者粗暴的划分。阿浇是一个有夫之妇,时常遭受着来自丈夫高德海的家庭暴力,杨家富是一个有妇之夫,为阿浇出头治服高德海不再敢动粗,事情至此还在可控范围中,然而阿浇对于杨家富的出手相助却是以身体相报,则超出了世俗的伦理范畴。这一事件的发生,对于杨家富来说,他插手他人家庭私事,固然不能确定是否是出于豪情仗义,但结合文本叙述深入,可以确定他对阿浇有着深厚爱意,而他在有妇之夫的身份下允许自己和阿浇发生进一步的联系,在伦理道德的评价框架下这是不可想的,也是不能做的。把杨家富的行为置换在思想认知的评价框架下则又是另一番情况了,在思想情感上他中意眼前人,在认知思维上包括累积在心底的爱意、对情感行为的理解差异等多种不同因素不可避免地压低了他世俗道德的那条线。因此,在思想认知的评价框架下这一行为却又显得合理。对于阿浇来说她的行为在伦理道德的评价框架下同样不合乎世俗伦理的运行规则,评价趋于负面。换个角度来看,阿浇的选择在她自己看来则是合理的,有恩必报,且是完全的一事抵一事,只此一次,绝无再有发生的可能性。这样的选择基于人物自身朴素的价值观所决定,她并不想欠下杨家富的人情,而在她自身认知中,自己所能想到的身上最珍贵的便是这唯一的一次奉献,自此两不相欠。
后来阿浇的丈夫高德海死了,杨家富的另一半也去世,杨家富托媒求婚,却了无结果。在这样的语境下,阿浇的选择所展现出的强大独立自主精神,是令人尊敬的。相对于作为主人公的杨家富,阿浇的人格魅力更胜一筹,甚至主人公最后的觉悟很大程度上也是在阿浇的影响下才得以完成。因此,可以说如果板栗园被卖断是杨家富思想转变的表面诱因,那么阿浇的影响则是这一改变更深层次上的原因,他们的联系不可分割。杨家富念兹在兹,跟阿浇有了接触,从此辗转反侧,念想再不能断舍,板栗园被铲平,他只取代表阿浇的石头,夜夜依偎而眠。补偿款到账,杨家富将存款的银行卡密码设置成阿浇的生日日期,阿浇得知实情却未卜先知似的,判断这钱跟他杨家富并不相干,跟她阿浇更不相干。后来,阿浇再次提起这个论断时,这笔钱早已杳无音讯,一分一毫未经过杨家富之手。至此,借助存款早已不翼而飞的事情,阿浇使杨家富明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相较于杨家富出院后在老婆的坟前所悟得的道理:生命是珍贵的。阿浇使杨家富明白的道理是更深刻的,也更令人意味深长:一方面,这使杨家富明白他确实终究没有那福运享受这笔巨款;另一方面,阿浇也通过这一道理向杨家富传递了他们之间不可能在一起的信息,阿浇不属于他杨家富,杨家富也不是阿浇的。但在杨家富这里,第二层意思他似乎从始至终未能领会,他只觉得没了这存款耳根子清静了,日子舒服了,人自在了。杨家富自此反而更加专注于阿浇,他每天都要出门偶遇阿浇,连做梦都是与阿浇共育板栗树。他将夜夜依偎而眠的石头取名阿浇,置于村史馆中成为镇馆之宝,又去山那边继续种上一棵板栗树,同样取名阿浇。从此,杨家富有离开人世时,板栗树有走向死亡时,但石头是不灭的,尤其是镇馆之宝的石头将埋藏着杨家富的情与爱永流传。可对于阿浇,杨家富世界里的轰轰烈烈在她这里却是寂静的,尽管有那么一瞬间心绪起伏过,脸红过,但终归没有荡起更多波澜,犹如村史馆里静静躺着的那块阿浇石,万千人走过,却不知其所真正经历的往事。一切归于沉寂,是也枉然,非也枉然。
三、“情”在故事之上
在乡村这个空间里,人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交际,有人进来,有人出去,产生情感,诞生故事。作者张龙在乡下长大,他的《山那边》取材于乡村,自带乡土的气息和作者真挚的情感。他在创作谈《从容的姿态》里谈及自己喜欢往乡下跑,他会看到村民们身上“一贯的勤劳,看到曾经的智慧与辉煌,欢乐与痛苦”。在这些朴实的感受当中,蕴藏的是无法割舍的情感,还有深厚的爱意,这是与故土的联系。创作离不开情感投入,怎样将自己的情感恰到好处地注入文本中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感收不住就会成为抒情散文,情感不到位又会变成了无生气的说明文,或者说会导致文本内容散架,什么“文”都成不了。显然,作者自身情感拿捏过度抑或不足都不能成就一篇好的小说。前面两部分主要都在文本内部游走,从文中人物身上看到了乡土世界的生活,也体验到作者张龙在村民们身上感知的感受,接下来我们将目光转向文本外部的作者,来试图捕获作者在文中散养的情感,以期更深入地理解这篇小说。
实现作者自己的情感投入在文中“生根发芽”,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将自己的影子烙进人物的塑造中去,包括对人物情绪渗入和言行影响。歌谣在劳作中形成,寄托着劳动人民的情,曲子不变,但是词可以自己填,或哀婉,或欢快……所有情绪都可以借着它得以抒发。杨家富板栗园里的每棵树都不简单,但神树就一棵,神树不只受杨家富敬拜,也受全村人敬拜,这是一棵有灵魂的古老的板栗树。神树承载着一代代人的故事,包括杨家富自己的,它是杨家富精神家园的核心,滋养着他的生活。然而随着板栗园卖断出去,神树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杨家富最后一次喝下树洞积存的清水,哼起外婆时常唱起的歌谣:“水蜘蛛,游呀游,你莫要飞上天,莫要去很远;就在咱家乡,游在田里边,游在娘身边……”
在这最后的照面中,哼起愁绪满怀的歌谣,是不舍,是难掩的怅惘之感,是对往日的追忆和思念。这样的歌谣外婆唱过,杨家富唱过,出门在外的游子唱过,它饱含思念与深情,携着绵绵不绝的乡愁飘在无垠的故乡,散在每个离乡人所在的地方,而这何尝又不是作者对乡土的眷恋之情呢。杨家富送别了自己的板栗园,沉浸悲情之中,作者走出了乡村,难断故乡情。人物的情和作者的情在此交融,形成人物的一部分特征,文本内、外也借此搭成沟通的桥,有了“桥”作者与作品的联系便不再唐突。
杨家富是放不下过去的一切的,尽管板栗园没了,老宅也没了,但他还是想要回到原来的地方看看,拦不住地想回去,就像作者总是喜欢回到自己成长的村子里,去看、去聊、去想。杨家富从医院的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命,他在几个子女家轮流住着,做着康复身体的事,终于身体好起来了,儿子杨罚款却不让其回去,子女们不仅要瞒着赔偿款一分不剩的事,也不想让他看到板栗园和老宅已荡然无存。杨家富守着几台破机器,偶尔也听到儿子被骗的事情,但对于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他日思夜想的只有自己的村子,最后只能独身悄悄离去。杨家富见到村子却已识不出其样貌,他来到老婆的坟前倾诉自己的遭遇,经历系列变化和倾诉后杨家富认清了一些现实,领悟了一些道理。主人公杨家富对故土的这份执念,促动着他一定要回去看,这蕴含的不只有人物自己对过往、对乡土的牵挂和爱恋,也有作者自身对这片土地的深爱以及从这爱意中升华出来的绵绵乡愁。而在这份情深意切的爱面前,这份触及心灵柔软处的乡情面前,“情”理应在故事之上,它统领故事,带领读者进入故事,我们在这条“情路”上走进乡土,解读乡土。
四、守望,新生
这是写在后面的一些话。《山那边》在乡村振兴的背景下应运而生,是发生在当下的故事,它的时代背景在文本中就可轻而易举地发现,杨家富的板栗园和老宅没了,却不是没了就不再有下文,村子里新房、新路、新桥,还有村公所、村史馆、体育馆都已修起来,在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中,是时代前进的脚步。大环境发展下,杨家富的守望并未随之消亡,他的板栗园又在山的那一边焕发新生,他并未被时代落下,甚至梦见了和阿浇网销板栗,跟阿浇一起做网销活儿应该是没希望了,但是随着新的板栗树成长起来,网销板栗必然能实现。对于作者来说,他目睹了杨家富的守望、新生以及未来的希望,这也是现实中作者看到的和真切感受着的,以小说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坚持理想的守望,相信终究会迎来发展。作者张龙说他不确定能不能以小说的形式将眼前的乡土世界表现出来,我想在《山那边》中他已取得理想的效果,“村民,村庄,撒在高山上的阳光,吹过垭口的风,以及他们透露的气度、姿态、从容与安然,还有美。”[1]他正在把这一切成功地写进作品里,揉进情感里,而这种成功不只在作品中,在作品外也同样发生着。《山那边》不是张龙的第一篇小说,但它是作者第一篇刊发在公开刊物上的作品,这是一种进步,这种进步归功于创作者笔耕不辍的勤奋,也来自于刊物提供的展示舞台。《莲池周刊》作为一份有优良传统、有实力的刊物,给作者张龙提供了支持,也曾给作者召唤(其作品《换种》发表于《莲池周刊》2022年10月总第1135期)提供过支持,他们都是来自四川攀枝花的作者,为《换种》(该作品的评论《传统与精神重塑》发表于《莲池周刊》2023年1月总第1148期)和《山那边》撰写评论的作者正好也来自攀枝花,这是一种缘分,也是一段美妙的交流过程,更是对创作者的莫大鼓励。相信这份珍贵的情谊会持续下去,不论提供舞台的《莲池周刊》还是默默耕耘的攀枝花籍作者们,都将为这份情谊而快乐并感到幸福。
作者简介:沙梦成,彝族,四川冕宁人。毕业于云南民族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西文论、叙事学。作品散见于《小说月刊》《凉山文学》《莲池周刊》《四川作家报》《凉山日报》等期刊报纸。现为《攀枝花文学》编辑。
来源:《莲池周刊》文学读本 2024年4月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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